我和父亲的缘分只有12年。12年里我对他的感情从陌生到疏远,到冷淡,再到关注,待我在心里试图去接纳他的时候,他已经去世了。
他活着的时候,我们之间的交谈很少。他整天忙于农事和大集体的事情,很少过问我的学习和生活。我们都很怕他,平时连话都不敢和他说,更不用说主动找他交流谈心了。
这算不算人生的一种遗憾呢?尽管小时候我确实需要一个顶天立地为我遮风挡雨的父亲。
也许,这也不能完全怪他。人间冷暖,是从爷爷赌输了万贯家财掉头离去那一刻,父亲不得不伸手接住。失去庇护的他,打小就得为自己打伞。父亲一生沉默寡言,过早承受人间疾苦,懂得看人脸色,从不麻烦别人,只能学会默默承受,就算被打断了牙也得和着血吞下去。
父亲识字不多,他对我们的教育方式总是用他自己的那一套,他笃信男孩子不打不成器。记忆里,父亲生气时手总是微拢成栗子状,他的“刮栗子”总是猝不及防,咚咚作响,头上火辣辣地疼。有时候是因为作业没完成,有时候是偷着摘了别人家的枣子让人找上门了,有时候是因为和小伙伴打架了,或者偷偷下水到水库里游泳被他发现了,或者晚上睡觉尿床了,反正只要你做了不该做的事,或者没有完成该做的事,“刮栗子”说来就来,根本没有商量。
不光我有这样的深刻记忆,现在村子里凡是像我一般大的男人,哪一个没有领教过两人逃学,悄悄地在小河沟里抓鱼、摸虾、烤地瓜,不巧被正在附近干活的父亲碰上了,明明是别人家的孩子,可他硬是赏他们每人俩“刮栗子”,然后又押着他们到学校并告知他们的父母,事后过了好长时间两人都不理我,为此我在心里也埋怨父亲多管闲事。
当时父亲是村里的干部,村里那一代人对父亲的敬畏是深入骨髓的。农村人没有喊官职的习惯,日常里提到我父亲就叫“二爷”,甚至连我奶奶,还有母亲都称呼他为“二爷”。谁家有什么矛盾纠纷都来找二爷评理,虽然他也是板着脸,但不偏不倚,凭的是一颗公心。当然有时也会碰到不怎么讲理的人,认为父亲偏袒对方生气地走了,但奇怪的是,下次遇到事情还是会来找二爷评理。村里孩子不听话,大人们只需要说“看,二爷来了”,再顽皮的孩子,只要听到这句话,立刻安静下来。
记忆中稍稍改变对父亲看法的是十一岁那年。那天下很大的雨,母亲叫我去田畈里给父亲和牛送伞。说真的,我心里很不情愿。不是因为天气冷,也不是因为雨下得大,最主要的是父亲重重地“刮栗子”打在我头上留下的还没有消失的痛。
我举着伞,另一只手拿着一截树枝,走几步就要停下来剜一阵粘在鞋底的泥。鞋被雨水湿透了,脚冰凉冰凉的,我索性把鞋脱下来,提在手上。走着走着,天不再那么亮了,我感觉满世界突然变暗了,雨像是被什么东西惹急了,慢慢变成了雨柱,越下越大。
我一个人孤零零地走在雨中,心里越来越恐惧,看不到父亲影子,我真想蹲在田埂路上大哭一场。
快到水库大坝,远远地,我看见有人牵着牛缰绳跟着牛在雨里跑。怕雨淋着牛,还把自己身上的衣裳脱下来搭在牛背上。走近一看是父亲,他身上的短袖,湿漉漉地贴在身上,被淋湿的裤子下半截满是泥水。父亲的嘴唇冻得都发紫了,上下牙齿哆嗦得“嘚、嘚”响,连话也说不囫囵了:“这、这么大的雨,谁、谁让你来了?”
那断续、略带责备的语气里,却透着一丝笨拙的温情,也就在这一刻,我心中对他的积怨霎时间烟消云散。我想对他说些什么,可看着雨中的父亲,很久,连一句也说不出来。牛轻轻地舔一下父亲时常打我的“刮栗子”的右手,又舔了舔我的脸,仿佛在安慰我们父子,这一刻,雨水、泪水瞬间淌满了我的脸。
我后来才知道,当时父亲已经患病,家里又拿不出钱医治,有时痛得实在厉害了他才在赤脚医生那里弄点止痛药,即便是这样,父亲还硬扛着拖着病体起早贪黑地辛苦种地。到了第二年秋天,父亲已经卧床不起,有好几次,母亲提到下放到村里的李老师,李老师与父亲交好,他回城临走时把一个装有工资的袋子放在我家里让父亲保管,母亲的意思是挪用一下,先到医院给父亲治病。而父亲每次听到母亲的话,头都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他说,人家凭什么敢把这么多的钱放在咱这里,说明咱的人比他的钱值钱!
母亲望着墙上挂着的牛鞭,背地里偷偷抹泪,责怪父亲死脑筋。无钱医治,不久后父亲就去世了。他临死的时候,是一个穷人。但他是一个硬气的穷人,一个响当当的穷人。多年后,我把这个故事讲给我的孩子听,是希望她能明白,一个穷人就是以这样的风骨,在这个人世间站立。
我曾无数次地想过,如果童年再来一次,如果青春能够回放,我会不会换一种眼光看待父亲,而父亲会不会换一种面孔对待我?可惜这只是一种假想的游戏罢了。
我们父子相处的方式,我是再也学不会了,也没有机会去学习了。在父亲离开的这些年,我从学校毕业,参军入伍,结婚生子,他全然不知。我在一个个十字路口迷茫徘徊,几次面临人生选择时,他也没有参与,没给我一句只言片语。父亲在另一个我看不到的世界里,生活是好抑或坏?我不知道。我只有通过想象和沉思,去勾勒父亲的模样。
如果有一天,当我经过水库边,远远地,看见库坝上有个男人,他坐在那里抽烟,注视着前方的禾苗,我赶紧跑过去,惊喜地说,父亲,原来你在这里啊。
我想把他请回家中,我想把这些年所走过的路,所遇到的人,所经历的挫折、不顺,也把所有的幸福和快乐,一一说与他听。
一晃半个世纪过去了,我再没有挨过父亲的“刮栗子”,而父亲使牲口的皮鞭还在老屋的墙上挂着,那上面仿佛有他躬身犁耕吆喝老牛的身影,凝结着渐行渐远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