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戍墨生
清晨六点半,生物钟准时将我唤醒。淡青色的晨雾还笼罩着窗棂,我已站在书房里,手指轻轻抚过那些整齐列阵的书脊——这分明是在检阅一支沉默的特种部队。从《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到《资治通鉴》,这些带着岁月包浆的书籍,记录着我从青涩少年到知天命之年的精神长征,每一本书都是永不退役的“老战友”。
记得1992年冬天,我的行囊夹层里藏着本皱巴巴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扉页上语文老师的赠言墨迹犹新,“愿你成为中国的保尔·柯察金”。当新兵连的寒风穿透作训服时,我总在夜训后打着手电读保尔·柯察金修筑铁路的段落,冻僵的脚趾似乎被文字里的篝火烘暖。“人的一生应当这样度过……”这段名言成了我的钢铁誓言。后来被选为师部报道员时,我写的第一篇军报稿件就题为《冰雪中的钢铁誓言》。如今这本书的扉页还沾着训练场的泥土,书页间夹着的白杨树叶,恰是我们营房前与保尔栽种的同款树种。
考上军校那年,我的行李箱里装着两样珍宝:父亲送的钢笔和我在旧书摊淘来的《孙子兵法》。母亲执意要塞进一件手织的毛衣,说“部队的被褥再厚实,也抵不过娘织的一针一线”。当军事理论教员讲到“不战而屈人之兵”时,我发现自己写在书页边缘的批注竟与教授的讲解不谋而合,这种顿悟的喜悦堪比首次实弹射击命中十环。
图书馆西侧的哲学专区成了我的秘密阵地,卡尔·冯·克劳塞维茨《战争论》中“战争是政治的延续”的论断,让我在红蓝对抗演习中重新审视指挥艺术。有段时间痴迷《中国军事思想史》,将孙武、吴起、毛泽东的军事论述制成对比表格,这份笔记后来被军校学报转载。队长见我枕边摞着的兵书调侃:“你这是要当将军还是当教授?”书脊上的磨损痕迹,记录着无数个我与星辰对话的夜晚。
脱下军装那天,背包里最沉的是路遥的《平凡的世界》。在等待安置的日子里,孙少平在煤矿的奋斗史成了我的精神图腾。我坚持每天写两千字散文,其中《转场》被报刊采用,编辑评价“有硝烟散尽后的沉思”。初入机关遇到工作失误时,我彻夜重读田晓霞牺牲的章节。路遥笔下“生活包含着更广阔的意义”的箴言,让我鼓起勇气,继续前行。
我和妻子相识于1993年深秋。我的散文《远山的呼唤》刊发后,一封带着茉莉香气的信笺飘进了军营。“您笔下的野菊花,让我想起张爱玲说的‘卑微到尘埃里,然后开出花来’……”她在信中这样写道。这个后来成为我妻子的姑娘,就这样走进了我的生命。从此,部队的绿色稿纸和她的素笺开始在两地间穿梭。当第87封信翩然而至时,里面夹着一张她的照片,背面写着:“比起马尔克斯笔下半个世纪的等待,我更庆幸我们没有错过这个冬天。”如今这些泛黄的信笺被妻子细心装订成册,静静地立在书架上。每当夏夜微风拂过,窗外的茉莉依然飘着当年的芬芳,仿佛那些以墨传情的岁月从未远去。
女儿出生后,我的作战地图换成了童话世界。《小王子》里“所有大人都曾经是小孩”的句子,被我用红笔圈出来贴在育儿日记扉页。某个发烧的夜晚,当我读到“你要永远对你驯养的东西负责”时,女儿滚烫的小手突然抓住我的食指——那一刻,老连长说的“守护的意义”突然有了具象化的诠释。如今书房里的矮书架构成奇妙的三重奏:顶层是我的优秀报道员证书,中间是女儿画的“爸爸看书”蜡笔画,底层整齐陈列着《小王子》和各类绘本。
整理书房时,《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里飘出一张泛黄的成绩单:三十年前新兵连考核,三个项目两个良好一个及格。摩挲着这些书籍,忽然觉得人生就像一部不断修订的兵书——最初的成绩单只是序章,真正的精彩永远在下一篇章。
晨雾散去时,远处军营的起床号隐约可闻。我的“老战友”们依旧在书架上随时待命,它们教会我用《孙子兵法》的智慧处理公务,以《战争论》的辩证看待起伏,以《平凡的世界》的韧性面对挑战。正如朱光潜先生所言:“读书是隐士的串门。”而我的幸运在于,这些隐士们早已成为生命中永不退役的精神战友,在每一次人生战役中为我提供智慧补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