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皎皎江月》 套色木刻 47×57cm 1979年 张祯麒
□李云迪
几日前专程去了一趟辽宁省丹东市,此行是为护送我的父母回归故乡。
父亲离世多年,母亲也于三年前病故。父母生前的遗愿,希望百年以后能携手融入大江碧流回到他们的故乡。这条大江叫鸭绿江。
还在父亲离世不久的时候,我们就曾萌发过圆父亲心愿的念头。征询母亲意见的时候,她只说了一句话,再等等吧。
作为子女我们深谙母亲的心事。她是担心父亲先行路上太孤单,想着有朝一日她要陪着父亲一起回故乡。父母感情笃深。终于等到了回家的日子。
父母参加革命工作后四海为家,再也没有回到过故乡。当母亲已经无力行走的时候,无奈地拍打着力不从心的双腿,思乡的泪水恣意流淌。乡愁成了她心中难以愈合的伤口。
我们乘着月色向丹东悄悄地进发。夜色璀璨,满空的繁星似乎在庆贺着自己的节日,好似无数只流萤提着灯笼在天上的街市漫游。
已经是午夜时分,依然没有一丝困意。脑海中一遍遍浮现出温和的父亲和倔强的母亲熟悉亲切的身影。时而走近了,又转身走远了,忍不住泪水潸然而下。
父亲从来都不对我们施以说教,也从来没有对我们发过脾气。他总是和颜悦色地对待家里的每一个成员,而且勇于担当。家里的累活都由他来干,重负都由他来担,磨难都由他来承担。
他从来不沮丧于多舛曲折的命运,也不陷于对生活的非分之想,总是充满希望地迎接着每一个清新的早晨,气定神闲地送走每一个灿烂的黄昏。
父亲是个诚实人。左右的邻居,周围的乡党,上下的同事,远近的亲属都是这样评价父亲的。
年少的时候父亲就随着爷爷一起下田耕种,历尽了艰辛和困苦,肩头还留有劳作时留下的褪不去的痕迹。苦难的生活磨炼了父亲坚强不屈的意志。
故乡依山傍水,祖居只有两间颓败的茅草房,房后还有一排穿天杨。父亲上有长兄和姐姐下有胞弟。为了生计各自流落四方。奶奶很早逝去,爷爷重又续弦,因此他们都缺少母爱。
父亲还在生命弥留的时候,可憎的病魔限制了他的自由。同病室住着三个重患的病友陆续离去,让他顿悟所思。在一次服用过安定药后,他的意识出现了短暂的清醒,嘱咐我们安排好他的后事。
他说,人走了就像一盏灯熄灭了,但思想还在。他希望有一天能随着一条大江漂流着回到故乡,去陪伴着长眠在故土的孤单的妈妈,也就是我们从未谋面的奶奶。
父亲和母亲都是在少年时代就背井离乡来到陌生的异域落户求生。对比父亲家徒四壁,母亲的家境要殷实一些。母亲常回忆起她童年的生活,尤其忘不了姥爷送她们接受教育时显现的远见卓识。
姥爷姥姥养育了三个女儿,仅有的一个儿子在很小的时候夭折了。姥爷性格爽朗,思想开明。女儿到了该读书的年龄,他摒弃常人的俗见,毅然把三个女儿都送到学堂里去读书。而且每个女儿都读到初中毕业。在那个年代也是不凡之举。
母亲写有一手清丽飘逸的文字,而且作文写得尤其好。三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在风雨如晦的年代,仿佛是村子里盛开的三朵金达莱。她们年龄相近,常在家前的大槐树下打着秋千,仿佛是穿行于风雨中的娇燕。
母亲曾留着一件有着彩虹色彩的童裙和小时用过的明镜。虽经岁月洗礼但彩裙依然光鲜如新。明镜还是当年的那面明镜,只是镜子里的主人已经不再是那个清秀的少女了。睹物思人,山河变迁,只有时光是无法挽留的。
父亲走了以后,我很少在夜里梦见他。唯有一次是在去年的中秋之夜,他来到了我的梦乡,坐在我的床边嘘寒问暖,语气温和地问我,这么多年来生活得可好?
我如实地告诉父亲生活得挺好。虽没有大富大贵却也衣食无忧。住有明室三间,行有坐骑代步。育有一双儿女,夫妻相濡以沫。不欠外债半厘,不辱友情一分。生平赶上了好时代,神州大地正逢太平盛世,国富民安处处珠歌翠舞。
父亲闻之而悦,转瞬间不见了他的身影。我急忙出门寻找亲爱的父亲,旷野四周寂静,清风习习拂面。晨曦中一轮金灿灿的太阳悬在了头顶。
母亲走了以后,我却常常在梦中与她相遇。她时而来到我梦中,拉着我的手端详着他似乎永远也长不大的儿子,目光里流淌着的都是满满的爱和切切的痛。
母亲看到我的鬓角也生出白发,心里就难过。好像自己做错了什么,一遍遍责备着自己老了还要拉着儿子一起变老。她是断然也接受不了儿子也会变老的事实。
我有时带着她去附近的明湖看风景,她甚至还记得父亲在什么地点垂过纶,在什么凉亭用过炊,在什么村屯歇过脚。清晰的记忆力让人吃惊。
如今,明湖萧条了,不见了往日热闹的场景。湖畔瘦苇瑟瑟,曲径枯草萋萋。曾经的主人公都已离尘世而去。
水旷波不兴,天际半阳残,鸟鸣三两声。只有马莲花依旧在悄悄绽放,装点着寂寥的天空。
许许多多曾经的故事再也无人诉说,大自然和人一样也会老去。曾经波光粼粼的明湖好像突然患上了白内障,眼眸里一片迷茫,天地间一片混沌。
母亲本来是可以长寿百岁的,只因一场疫情,生命的脚步止在九十七岁的门槛。我也因阻隔在外地不能送母亲最后一程,留下了终生遗憾,至今仍然不能原谅自己。
父亲的情和母亲的爱深深铭刻在我们心中。他们做事端端正正,生活干干净净,为人坦坦诚诚。不枉为人一生父母,不羞于世一代庶民。父亲细腻的情和母亲无私的爱足可撼尘世,泣鬼神。
临行前我们在为他们启灵的时候,恭恭敬敬倒上了三杯酒,认认真真磕了三个头,规规矩矩鞠了三个躬。喃喃细语地告诉他们,亲爱的爸爸妈妈,你们终于可以拉着手一起回家了。
安排好父母回家的路一直是我们萦绕于心的一件大事。顺着松花江回家山高路远,担心父母会在中途迷路。绕道去黄海回家风高浪急,担心父母会在半路晕船。
这样从鸭绿江回家就成为首选之举了。顺江而下就可以回到故乡,不担心他们找不到家。恰好天遂人愿,又有吉人相助,这个机会终于来到眼前。
想到父母把我们带到这个懵懵懂懂的世界,给了我们鲜活的生命。想到能清清静静把父母送到回乡的坦途,完成历史的使命。这不仅圆满了他们回家的心愿,也免去了儿女的牵挂。
这是每一个儿女对父母的一种责任,也是对父母恩德的一种回报。
人间最美四月天。我们抵达丹东的时候,正是一个天风清气爽的下午。这座边境小城碧日朗照,大江东去。群山竞秀,百舸争流。故乡近在咫尺,几乎触手可摸。
丹东组织的这次海葬公祭活动吸引了天南地北的有识之士积极响应。有送双亲的,有送爱妻的,有送长兄的,有送爱子的。不管逝者从何而来,只有一个身份是共同的,那就是他们都为中国做出过贡献,他们都是善良正直的人。
父母回家的日子,是入春以来难得的好天气。四辆大巴车载着逝者忠魂在前导车的引导下,穿过城市的喧嚣和浮华,一路畅行停靠在鸭绿江边的一处码头。
和风煦煦撩不起一丝微微波澜,艳阳高照撒下一地暖暖阳光。江面平整得如一面镜子,岸畔彩幡飘扬如一道彩虹,仪式隆重肃然,鼓号激越动人。乐手们演奏的曲子正是李叔同那首著名的《送别》乐章。
低沉而委婉的乐曲撼人心魄。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人生难得是欢聚,唯有别离多。
上午十一时半,两艘载有先人忠魂的船只在海事巡检船的引领下缓缓驶离码头,经过二十多分钟的航行,停泊在鸭绿江的中心。
前面就是鸭绿江的入海口了,一片湛蓝的水域波光粼粼,两岸青山巍峨叠翠,天地霞光倾天而照。
中午十二时整,船只一起拉响了汽笛,仿佛大地都屏住了呼吸。先人的忠魂伴着鲜艳的菊花依次入水,随着浩浩荡荡的江流顺势而下。
此时,前方无比的壮丽和辽阔,仿佛故乡敞开博大的胸怀欢迎着他的每一个游子回到家来。我们情不自禁地哭喊着,亲爱的爸爸妈妈再见了,前方就是你们的家,安心地回家去吧!
碧江泛波,青山呜咽,白云掩容,万物垂首。
这一天,对于我们是一个值得用心铭记的时刻,也是一个极为凝重而庄严的时刻。
三艘航船返回到码头停泊下来以后,我登上岸回首眺望着大江的尽头,几朵祥云缓缓飘过,稻花乡里一片安详,浣花溪匆匆流淌,两只白兰鸽在蓝天下恣意地翱翔。
只有身边的这条鸭绿江依旧义无反顾地向前奔流着,奔流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