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照林间夏日长》 油画 孙云台

□闫语

在凤凰山，我遇到了猝不及防的倒木，它们身披着浓密的苔藓，出现在山坡上，或是栈道旁。有的倒木，我甚至认不出它们本来的样子，只能透过仅存的斑驳树身，去勾勒出一棵高大的松树，一棵俊秀的桦树，或是其他我叫不出名字的树种。它们随意又随心地躺在山坡上休憩，溪涧流水、云上彩虹、夜间山风和白日鸟鸣，都是它们最好的伙伴。而当季节更迭，风云变幻时，一群蜻蜓、几只蝴蝶、一头豹猫，以及那只飞过森林上空的红腹锦鸡，也是它们不可多得的知己。在凤凰山，我只是个突然的闯入者。

那么，这些树木究竟是因为什么而倒下的？领队的廉老师说：“要么是垂垂老矣，巨大的树干逐渐被时间掏空，再也无法支撑庞大的躯体；要么是正值壮年，赶上恶劣天气，在狂风骤雨中轰然倒地；要么是时运不济，遭遇了虫害，渐渐地就枯了、死了、倒了。”无论怎样，它们仍然是自然的一部分，生命虽然结束了，叶子脱落了，枝干枯萎了，躯干腐烂了，但它们并没有荒废，不过是换了个姿势，成为森林里一种特殊的存在。偌大的山上，它们隐姓埋名，各尽职守，不是为了重新站起来，而是为了让更多的小树发芽、生长，繁衍森林。因了它们，一路上，我看到大大小小的树木都在恣意生长，努力成为一棵参天大树。

先是在去往空中花园的山路上，我看到树林深处隐约可见几棵白桦树的倒木，灰白色的树皮还在，应该是刚倒下不久。倒木的不远处开着一种蓝色的小花，清幽雅致，布满整个山坡。一位身穿红色衣服的老人恰好路过我的身边，见我看着前方出神，就对我说：“这种蓝色小花的学名叫齿瓣延胡索，我们都叫它蓝雀花或者兰花菜，你别看它长得有些矮小，弱不禁风的样子，却有着很好的止痛功效呢。”我转过身，看见老人慈祥地笑着，我也笑了。这时候，空气中仿佛飘来了一股清澈透明的香气，旋即又有一缕淡淡的苦味。我停下脚步，想要仔细辨别这丝丝缕缕、无定形、不具状的缥缈之气。可是，吹过我的风吹进了树林，那哗啦哗啦的声音像风在翻书，又像是倒木和站立的树在闲聊、叙旧，抑或是正在为某个话题争论不休。这时候，那位一袭红衣的老人已经把我远远地抛在身后，她稳健的步伐，一点都不像是一位已经九十岁高龄的老人了。在凤凰山，一抹艳丽的红色和一片清幽的蓝色，让此前充斥着我的草绿、翠绿和松柏绿，有了另起一行的注解。

在树木的大家庭里，白桦是桦木科桦木属落叶乔木。于我，森林中最亭亭玉立的就是白桦树了，尤其是成片的白桦林，它们在风中的姿态相当端庄俊美，是以被称为“美人树”。在山顶、坡地、山麓和幽谷等地，都能见到白桦树的身影。白桦的种子更是像极了棕色的蝴蝶，两侧各有一片宽阔透明的翼，只要风力合适，它就会像尘埃一样随风飘荡，转眼间就无影无踪了。直到某一天，我们在水塘旁或是山坡上看到挺拔的白桦林，那种真真切切的虚无与现实的交织，足以让我们释怀一切幽怨。

白桦的身影刚刚淡出我的视线，几根已经所剩无几的倒木就豁然地闯了进来。我看到，离我们最近的一根倒木，它的大部分身躯已经被一批又一批的入侵者分解殆尽，直至彻底消散，融入土壤。而在它倒下去的地方，已经长出了三棵茁壮的小树苗，它们用好奇的目光看着我们，看着美丽的凤凰山，也看着这个美好的世界。它们知道，自己是从一根倒木的生命中诞生的，也必将沿着倒木的裂缝和昆虫掏挖的通道勇敢地生长。廉老师说，如果哪一天你在森林里看到一排奇怪的、长得特别整齐的树，不要诧异，它们多半是从倒木上生长起来的。

离开冰缘石海下山时，一截枯败多年的树根已然伫立在栈道的中央了，仿佛正在和来到凤凰山的每一个人依依惜别。它的枝干早已经没有了踪影，残缺的树根却依然挺立着，或者说，它是挺立着的倒木。我经过它的身边时，捕捉到了一股强大的风，随即就是一丝猛烈的剑气，唰唰几下，就让一整天都躲在云层里的太阳探出头来，热情地抚照着群山。渐渐地，最高的山峰开始像汪洋中的岛屿在燃烧，较矮的山顶也沐浴着夕阳的光辉，狭长的光线照射在开满了野花的山坡上，也照射着山坡上那些经年累月的倒木。这一刻，没有谁能比倒木更明白地讲述大自然的神奇与神秘了。在倒木栖居的地方，最寒冷的荒野也可以得到拯救，甚至连岩石和冰河似乎也能感受到它的存在。

林区的工作人员说，每根倒木的分解，都是一个独特的过程。不是所有倒木都会以缓慢而稳定的速度分解，树种不同、大小不同、环境不同，微生物的群落不同，都会影响一根倒木的分解速度，有的甚至需要数十年乃至数个世纪。倒木是微生物的栖息地，小树苗成长过程中所需的大量营养成分，就是靠这些微生物分解提供的。森林中超过八成的树木幼苗，都是从倒木上繁育起来的。大树倒地，并不意味着一切的消亡，而是以一种崭新的姿态去面对自然。

暮色四合之时，我们已经站在了山脚下，眼前的凤凰山也恢复了平静，准备迎接夜晚的到来。这时候，两块深红色的云彩像凤凰的两个翅膀一样在山顶上流动，我惊叹于它出现的时间和位置，让热爱大自然的人、在凤凰山流连忘返的人都看得见，让漠视生态、自私自利之人一无所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