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跃斌

我原来住的楼是七楼，没有电梯，当年是县城里最高建筑。我之所以选择这个楼层，是因为喜欢它的视野开阔，无遮无挡，我足不出户，就可以领略平原风光、山林四季。楼是厢房楼，南北走向，西窗对松嫩平原，东窗对小兴安岭。

搬进新居的第二天，我就起了个大早，观看日出。

此时，东方天际墨蓝一片，远山溶于墨蓝之间，近山轮廓隐约可辨。只片刻工夫，那片墨蓝就变成了深蓝，山峦曲线也渐趋清晰，巅峰镶上了一条亮唇，曲曲折折，闪闪烁烁，浅黄嫩红，色彩鲜明。再过一会儿，天空变成了海蓝色，群山变成了铂灰色，连绵的山峦之上，氤氲起一团红光，像是燃烧的一团野火，烧得周边云层色彩纷披，交相辉映，赤橙黄绿青蓝紫，七彩分明。再过片刻工夫，一轮红日喷出云海，光芒四射，照得山峦更加清晰，天空更加清澈，视野更加开阔，连50公里外的马鞍山，都可以分辨出树木的层次。

自此之后，我每天起床，只要晴天，第一件事就是观看日出。每天的日出都似曾相识，每天的太阳都是新的，每天的景致也大同小异，又都有新的观点。特别是岭上的山林，总是跟着阴晴变化。朦胧时，云遮雾罩，混沌一体，分不出次第，仿佛是一幅写意；晴和时，石斛林拔，沟壑毕现，看得出点线，形同一屏工笔。

记得某年阳春，我遇到件麻烦透顶的事，白天愁眉不展，晚上辗转反侧。次日凌晨，我特地起了个大早，观看日出。结果眼界渐次扩展，情绪渐次安宁，心胸也豁达起来。如此，这清晨远望，就如同医生，医治了我的心病；如同导师，指点了我迷津。

傍晚时分，我更多的是守候前窗，观看松嫩平原的落日。笼统而论，平原的落日比较日出，有着同样的色彩，同样的瑰丽，同样的壮观。但要说差别，我觉得日落的风景，比日出更好看、更铺排、更具有诱惑力，特别是出现火烧云的时候，简直就是视野的盛典，会带来心灵的震撼。

观看日出和日落，往往会带来不同感觉，或者说是情感上的差池。我观看日落的心情，常常不如观看日出。观看日出时，我每每会感到生命的张力，生发出豪情壮志，跃跃欲试，愤愤然思有所作为；而观看日落时，又往往会想到人生的迟暮，感叹岁月的流逝，难免生发一种知足常乐的满足。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其实，如果心生消极，哪怕是朝霞满天，也会生出彩云易散、繁华易逝的迷惘；倘若心态乐观，即使面对夕阳西下，也会看到灿烂的光焰。

朝看日出，暮看日落；朝看丘陵，暮看平原，这是我日常生活的常课。但更多日子，我观看平原的时候，要比观看山林的时候多。这是因为早上时间比较紧张，观赏很难渐入佳境，更是因为岭上重峦叠嶂，阴晴不定，往往会遮蔽视线，不如观望平原那么开阔，那么持久，那么变化多端。春夏秋冬各异，让人领略更多的美好，体验更丰富的人生况味。

初春时节，平原上白雪初融，黑土乍露，总有蜃气在地面游走，飘飘浮浮，层层叠叠，氤氲得大野如同仙境。而当蜃气散尽，平原则益发平展，甩袖无边，直接天际；景物则更加清晰，远近可辨。

夏日时节，平原上绿深如海，深绿，碧绿，浅绿，层层叠叠，浓浓淡淡，渲染得田野蓬蓬勃勃，生机无限。如遇雨天，平原则隐藏在烟雨之间，视线所到，天地鸿蒙，景物迷失，如同蓬莱海雾。

秋天时节，平原上色彩斑斓，流光溢彩。稻田翻金，像片片湖泊，金光闪烁；玉米垂头，像队队甲士，严阵以待；大豆摇铃，则像声声鼓点，敲击着丰收的交响乐。倘若遇到大雁南归，更给秋天增添一种旨趣。那时，大雁成行，嘎嘎叫着，有时排成一字，有时排成人字，扶摇远去，转眼又声影俱失，只剩下高天白云。此时回味以往，感慨颇多。春秋代序，时不我待，人生在世，最好是能留下些声影。

冬天时节，平原上白雪茫茫，雾气绰绰，即使是晴天亮日，景物也很少有分明的时候。满眼都是白雪，满眼都是清冷，仿佛世上万物，都进入了冬眠状态。但实际上，无论冰雪多么深厚，天气多么寒冷，雪原上总有炊烟缭绕，阡陌上总有人车来往，呼兰河上也总有人在滑雪滑冰。生命的血液，任何时候都不会冻结；生命的火焰，任何地方都会燃烧。

我住高层的时间不长，大概只有五年光景。原来搬进高层的时候，我曾想过长久居此，即使人到老时，上楼下楼，也好锻炼自己。但真到老时，权衡利弊，还是选择了低层。

我真的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