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江风,裹挟着水汽的微凉,轻抚面颊,似要拭去岁月的浮尘。嫩江柔缓起伏,仿佛千百年来一直如此,不见湍急,不闻怒涛。那粼粼波光之下,烽火硝烟,皆是未肯消散的旧事,藏匿着无数惊心动魄的回响。
一些老人坐在江边的石墩上,摇着蒲扇,轻声诉说着当年流传下来的故事。在交通运输尚不发达的年代,沿江流送木排曾是北方的重要行业。想象一下吧,大量精壮的汉子涌入大小兴安岭,斧起斧落,伐倒参天大树。砍下的木材被制作成木排,一张木排由近百根原木组成,每根足有8米长,那规模真是蔚为壮观。这些木排浩浩荡荡顺嫩江漂下,直抵齐齐哈尔等地售卖。
进山的老百姓,除了猎户和采药的郎中,多是伐木放排的工人。其中年长有经验的,被尊为“口爷”。他们不光是伐木的好手,更是山里抗联队伍的“靠山”。时常偷偷给藏在密林里的义勇军、抗联战士、绿林绺子们送粮、送盐、送药。多赶一两架大轱辘车,或是给抗联的运输车打掩护,是他们常干的事。递情报、当向导,有时急了,抄家伙就上。
不少放排工人都认得抗联的将领。一次,抗联三分队想打日本人的伐木场,支队长带人摸到嫩江边的采伐点打探敌情。几个流送工人一眼就认出是“王司令”,心里敬他是条好汉,便翻箱倒柜地张罗了两个菜,一碟咸鱼干,一盆刚采的柳蒿芽炖土豆,硬要留他吃饭。几个人围坐在一起,越唠越亲热,不知不觉间,抗联战士们想要了解的情况已经摸清了。
正热络着,远处一阵急雨似的马蹄声骤响。抗联战士立刻拔枪,可人少势单,情势危急!放排工人急中生智,一把薅过战士们刚脱下的皮袄,三下五除二帮他们反套上,连声催促着:“快走!快走!”等讨伐队气喘吁吁地冲到跟前,追问骑马远去的是谁,工人们脸不红心不跳地撒谎:“进山打猎的鄂伦春人呗。”那时节,鄂伦春猎人常穿狍皮大衣,远看一片白色。抗联战士们反穿了皮袄,远远望去,还真有几分相似。讨伐队一时摸不着头脑,悻悻离去。工人们这才松口气,互相递个眼色,抹了把额头的冷汗,该干吗干吗,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在那山多林密的兴安岭山脉,侵略者如同一张巨大的黑网,将这里牢牢笼罩。林业工人得揣着“入山经营许可证”,放排工更要带着“保证不通匪”和“联保”的文书,才勉强能在这片生养他们的土地上讨口饭吃。这背后,藏着多大的风险!抗联队伍孤悬敌后,在冰天雪地里周旋,人烟稀少,缺衣少食,时刻提防着讨伐围剿。要不是靠着老百姓暗地里帮忙,这十几年,怎么熬得下来?
血肉相连的情谊,是在国破家亡的苦难里熬出来的。为了割断这联系,日本人到处安插特务,像毒蛇一样四处钻营。那一年八月,江水暴涨,木排搁浅在桦皮窑旁。几个抗联战士在排子上,正和吃饭的放排工人低声交谈。忽然,县城的特务白云山带着两个人骑马而来。离老远看见树上拴着几匹马,疑心顿起,厉声喝问:“谁的马?!”排上有人眼尖,认出是白云山,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一位老口爷反应极快,抓起鱼肉干、狍子肉干分装进两个桦皮碗,往桌上一摆,又把玉米面饼子放上,顺手插了三根筷子。“快!装拜把子!”他哑着嗓子低催一声,带头朝着筷子跪下去磕头。
白云山走近,盯着这古怪场面,狐疑地问:“这搞的啥名堂?”
老口爷指着抗联战士,面不改色:“跟老林磕头呢!他是小二沟的鄂伦春兄弟。”白云山犹疑地打量:“鄂伦春人个子都矮,他咋这么高?”
老口爷嘿嘿一笑:“那可不一定!呼玛、爱辉那边是有些矮的,可小二沟这边,也有长得高的,跟咱们的人似的,长开了。”大小兴安岭里,鄂伦春人是主人,青壮年大多被日伪编进“山林队”,逼着去“讨伐”抗联。眼前这鄂伦春人,保不齐也是进山搞侦察的。白云山心里打鼓,不敢再深问。
老口爷见他还不放心,又笑着补了一句:“桦皮窑旁边拴的那几匹马都是鄂伦春人的,他们去北沟坡取狍子了,回来正好当下酒菜。这不,就为咱结拜添个彩头嘛!”白云山眼珠子滴溜溜转,手不自觉地按在枪把上,扫视着屋里的人,后脊梁有点发凉:万一是抗联,附近猫着的弟兄可不少,自己这仨瓜俩枣,不够人家塞牙缝的。于是,他顺坡下驴,打着哈哈:“哦,结拜啊,好事好事!”假意信了,不再纠缠。
那年的冬天,天寒地冻。一个日本指导官带着一队伪军,在林子里钻来钻去搞侦察。正巧摸到了石灰窑边上,排木工人老仉正在那间店房里生火做饭。烟气裹着饭香,飘出老远。他们闯进了屋里,老仉眼尖,瞅见伪军队伍里有几张熟脸。他堆起笑,假装热情地招呼:“嘿!是你们哥几个啊?这天寒地冻的,快到炉子跟前暖和暖和!饭这就得了,吃完再走!”心里头却像揣了只兔子,七上八下的。附近的山林子里,老赵领着二十来个义勇军兄弟,正和伐木工人们一块儿伐木头呢。得赶紧想法子报个信!
见那帮人坐下来了,老仉炖好菜,过来搓着手,一副热心肠的模样:“屋里冷清,光咱们几个吃没意思。一会儿开了锅,余火再炖一会儿,这酸菜肉片子就好了。谁帮我看着点灶炕里的火,我寻思着,山里头采伐队的弟兄们也该歇了,不如都叫下来,大伙儿一块儿喝顿酒,热闹热闹!”
日本指导官眯着眼,打量着老仉和那几个跟老仉搭话的伪军士兵,心里头还是有点不踏实。他下巴一扬,示意伪军小队长:“你地,跟他一块儿地去!”
那小队长刚骑了半天的马,骨头都快给颠散架了,浑身酸痛。跟着老仉没走多远,就龇牙咧嘴地赖着不想动了,往路边石头上一靠,挥挥手:“得,老仉,你腿脚利索,自个儿跑一趟吧!我在这儿等着。”
老仉心里暗喜,脚下生风,一溜烟钻进林子深处,找到了老赵他们。老赵一听,眉头紧锁,立刻点了副官和八九个兄弟,其中还有两个刚投奔队伍不久的伐木工。老仉领着他们,急匆匆往店房赶。
副官带着人进了屋。那俩伐木工跟伪军队伍里几个兵果然认得,互相拍肩膀打招呼。日本指导官冷眼瞅着这“熟人”相见的场面,紧绷的脸皮子这才松了下来,心头的疑云散了。他挥挥手,让大伙儿都坐下。屋里顿时热闹起来,伪军们早就卸下了枪,坐在热乎乎的火炕上。这会儿,他们端起酒碗,热菜热饭下肚,不由高声说笑起来。
他们哪里知道,老赵带着剩下的人马,早已悄无声息地摸到了店房外头,埋伏在冰冷的夜色和树影里,只等着里头酒酣耳热、防备最松的那一刻。
时机到了!副官猛地把手里的酒碗往地上一摔,“啪嚓”一声脆响!他像头豹子似的扑向日本指导官,那人重重摔倒在地,被他压在身下。
“不许动!”
“缴枪不杀!”
“中国人不打中国人!”
老赵的人马随着吼声呼啦啦全冲了进来,黑洞洞的枪口瞬间控制了整个屋子。伪军们吓得魂飞魄散,呆在原地,一动不敢动。老赵说话算话,没动这些伪军一根汗毛,只是收了他们的枪、弹药和拴在外头的马。临走前,他撂下话,让这些当兵的自己掂量掂量,别一条道跟着日本人走到黑。
放排工人们反抗的故事,几天几夜也讲不完。木排流送到嫩江,大多在北门外出河。将原木用单轴车或钢丝绳拖上岸,“口爷”们再喊着号子,用肩膀把大木头一根根抬着归拢堆好。“归愣”那死沉死沉的木头时,号子声从脚底板震上来,一声声夯进土里,撞在江崖子上,震得人耳朵嗡嗡响。就是在这地动山摇的“咳哟”声里,那首藏着心事的歌,悄悄扎下了根:
哈腰挂了!咳哟,挂上钩了!咳哟。
挺起腰了!咳哟,往前走了!咳哟。
王司令哟!咳哟,来嫩江了!咳哟。
为中华哟!咳哟,为民族了!咳哟。
不怕苦哟!咳哟,不怕死哟!咳哟。
马踏兴安了!咳哟,船压嫩江了!咳哟。
搅得日本人哟!咳哟,没办法了!咳哟。
这,就是放排人胸膛里憋不住、压不垮的声音,是从骨头缝里、汗毛孔里钻出来的民族血性。它像那日夜不息的嫩江水,拍打着江岸,也冲刷着那段沉重的岁月。多少年了,江风一起,岸边的老榆树叶子哗哗响。恍惚间,那烽火过江排的号角声,和老“口爷”沉甸甸的“咳哟”声,就追着风跑过来,一声声,夯在人心坎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