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8年10月19日傍晚,东北抗日联军第二路军五军一师妇女团,为掩护大部队转移,主动吸引敌人火力,最后弹药耗尽,八名女战士携手跳进乌斯浑河,壮烈殉国。其中年龄最小的王惠民只有13岁。
——题记
乌斯浑河的水,今年秋天格外蓝,蓝得真想让人伸手去触摸。
岸上的芦苇褪了白绒儿,灰褐的苇秆儿闪着亮光,被风吹得摇摇晃晃,像是在跟河水说着话。蒲草顶着酡红的蒲棒,一溜一溜地站在河床两岸,在薄薄的曙色里模模糊糊的,从远处看真像一帮即将远行的孩子,在跟自己的娘招手告别。
娘双手捧着布包,看着乌斯浑河艰难地挪着脚步,离乌斯浑河越近,娘的脚步越沉重,早已经习惯的流水声,像庄稼地里的野草撩拨着娘的心。早晨的阳光照在河水里,河里涌起金色的浪花,娘的眼睛便也跟着流出了眼泪。
一双鞋底儿纳了小半年,针脚还是歪歪扭扭的,多像你小时候写的字。你说你那会儿咋就走得那么急?包袱皮上还沾着玉米面呢,娘喊你揣俩豆包,你头也不回,就跨过门槛儿了,红头绳在辫梢上甩得像团火,裤脚还沾着前个儿割猪草蹭的泥。临走前你蹲在炕沿上,抓过这没纳完的鞋底儿说,娘,这针脚比俺打枪的准头还差!娘照你后脑勺拍了一下说,嫌不好,就早点回来自己纳!你咯咯地一路笑,笑声撞在窗纸上,震得窗棂都在晃。
这都多少年了?乌斯浑河一点没变,只是河沿儿的老柳树皮越来越厚了,像娘手上的茧子,夜里睡不着,娘就摸着你那只布老虎,布老虎的耳朵让你啃得毛茸茸的,眼眶子上的墨迹让泪水泡得发乌。那时候娘就想,这孩子心硬着呢!将来没准儿能成大事儿。
还记得你3岁那年出疹子,烧得迷迷糊糊,攥着布老虎不放,还让大夫给布老虎打针。如今布老虎还在,可你这丫头,连句疼都没来得及跟娘喊,就走了。
前几天娘去河边捶衣裳,捶着捶着就走神了,木槌咚咚地砸在石头上,震得手发麻。水面上漂着片片柳叶,晃晃悠悠的,像载着你回家的船儿。娘对着河水想,惠民啊,你走的时候才13岁,辫梢儿刚过肩膀,还是个见了生人就脸红的小丫头,这咋就成了别人嘴里的英雄?娘不懂啥英雄,你临走时塞给娘保平安的红绳结,现在还系在娘的烟杆上,让烟火熏得发黑,要是在外边风一吹,还晃悠呢,真像鞭梢儿扫过娘的手背,让娘的心里直痒痒。
你说你怕不怕呀?那么多的鬼子围着你们,连娘都不敢想。你胆子多小啊!那年你跟着爹去山上套兔子,让草窠里的长虫吓哭了,攥着爹的裤腿直哆嗦。可你们部队上的人跟娘说,你投河的时候,脊梁骨挺得比咱家门前的老榆树还直。娘看着乌斯浑河水,忽然就笑了,笑着笑着眼泪就下来了:你这丫头,啥时候变得这么胆大?是不是怕娘在家惦记,硬撑着呢?
部队上的人跟娘说,那天你们退到河沿时,身后的子弹把芦苇扫得哗哗的,一倒一片。小鬼子号叫着,像疯狗似的在追赶你们。有人腿上中了枪,血顺着裤管往下淌,你就架着她的胳膊,一步一挪地往前去,石地上的血印子拖得老长。
“走!”你回头喊了一声,声音不大,却比枪子儿还硬。然后就听见噗通一声……不是一声,是接连的八声,犹如八块石头砸进水里,连乌斯浑河的水都晃了起来。据说水花炸开时,那浪头比船头还高。红的是血,白的是浪,把河面搅得乱糟糟的,连风都带着血腥气……
娘听说你的事儿,已经是两个月以后了。娘手里的锥子当啷一声掉在炕席上,鞋底子还攥在手里,布壳子被汗浸得发潮。娘疯了似的往河边跑,把鞋都跑掉了,裤脚在雪地里拖出两道白印子。乌斯浑河上结着薄冰,冰碴子被风吹得“咯吱”响,很像你小时候在啃冻梨呢。娘趴在冰沿上瞅,水里黑乎乎的,啥也看不清。就伸手往水里摸,冰碴子割得手生疼,血珠滴在水里。娘喊你的名字惠民,你没有回应,是冷风把你的名字又还给娘了。喊声撞在冰面上弹回来,碎成一片一片的,扎得人耳朵疼。有人把娘往回拉,说冰要裂了。娘甩开他们的手,还在摸——娘是觉得,你就在水下瞅娘呢,准是怕娘冷,想把娘推上岸。后来冰化了,娘还常来河边。青石板上的水迹干了又湿,像娘没擦净的眼泪。有回摸到块碎布片儿,蓝莹莹的,像你褂子上的布,娘揣在怀里捂了半天,布片上的水迹晕开,像朵小蓝花。
娘在给你做鞋,娘知道你们爬冰卧雪的费鞋。麻绳把娘的指头勒出一道一道的红印子,像你冻裂的脚后跟。记得那年冬天你说过,你脚疼,让娘用猪油给你擦,现在想想,那点疼又算啥呀!
灶上的黏豆包,黄澄澄的在屉布上滚,热气扑了脸。笼屉缝儿里钻出来的米香,勾得人嗓子眼儿发紧。恍惚看见你踮着脚扒着灶台边儿,伸手就抓,烫得直甩手,却硬是往娘嘴里塞,问娘香不香。记得你走那天,娘往你包袱里塞了几个黏豆包儿,用粗布巾裹了三层,想着让你路上吃。后来有人在河边捡到块布巾角,上面还沾着红豆沙,娘就知道,你准是没舍得自己吃,分给战友了——你从小就这样,有颗糖都要掰成两半儿,和别人分着吃。
昨儿个村上派人来,给娘送了一幅画,绢布的,滑溜溜的像你没穿过的新衣。画上是白鹅在水里游,嘎嘎的,像你小时候追着鹅跑呢。村上人跟娘说,现在咱林口成了远近闻名的鹅城,家家户户养鹅,日子过得红火着呢。娘瞅着那画,连说真好。娘的惠民要是在,准爱跟着鹅群跑,裤脚沾着泥,手里攥着鹅毛,回来让娘给你做毽子。村上人还说,城里办了书画展,墙上挂着乌斯浑河的画,蓝莹莹的,像你掐回来的小蓝花。丫头你总爱把小蓝花插在娘的鬓角,说娘长得好看。其实,娘哪有你好看啊!你那是想让娘开心,哄娘呢。
鞋底子快纳完了,娘给鞋帮上绣了朵小蓝花,针脚歪是歪了点儿,可娘觉得好看。线是用靛蓝染的,还是你走那年,娘跟西头染布匠换的,他说这线经晒,不褪色。你穿出去,你的战友准说惠民的娘手巧。
丫头你放心,娘挺好的,村里人都惦记娘,三天两头来看娘也不忘给娘带吃的,昨儿个二丫还给娘捎了块香胰子,叫我娘呢,娘咋觉得你没走呢,一直都在娘的身边。
娘常常把纳好的鞋底子揣在怀里,鞋帮上的小蓝花蹭着心口,像你小时候用小脸儿贴着娘。
丫头,娘真的老了,说不定哪天就去找你了。到时候娘要跟你好好说说,咱林口现在多排场——街上的灯比星星还亮,小汽车跑得比马快,孩子们的书包上印着卡通人物,笑起来能掀翻屋顶。鹅群在河里游,白花花一片,嘎嘎地像唱歌;沙棘果红满山,酿的汁水甜得能粘住牙;还有人拿着画笔画咱乌斯浑河,蓝莹莹的,比你掐的小蓝花还水灵。
有人说乌斯浑河是林口的母亲河,娘听着绕嘴呢,还不如干脆说是娘的河。娘缓缓地走到河边,影子映在河面上,好像一下子把浪花都压碎了。娘开心地笑着从布包里把鞋拿出来,忽然很严肃地对着河面说,丫头,娘做了四十九双鞋了,也不知能不能凑个整数,娘老了……
说完这句话,娘用手去擦眼睛,但干涩的眼睛里已经没有泪水,娘的泪水早已经随乌斯浑河流走了……
娘顺势拢一下头发,伸手拿鞋,可鞋已经被风刮到河里。娘伸出的手停在半空,眼看河水收走了布鞋。
娘的脸上都是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