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刀具，是一个组合。平时寂寞地躺在母亲手缝的布袋里。针脚细密均匀的黄帆布袋，带着一种陈旧的古朴风格，叠放在家中那张老式的三屉桌里。那种沉默在我眼里总是含着一层锐利，穿透抽屉的木板，在我幼年的想象里吐放寒光，映照着一件一件喷溅着血迹的往事。

父亲的刀具，和人没有直接关系，而是用来宰杀牲畜的。刀具包括屠刀、砍刀、剔骨刀和片刀。几把刀具的位置和使用的先后顺序相谋而合，倒像绿林中人的座次排定。父亲没读过几天书，却不知从哪儿捡了很多江湖意识。

每年腊八以后，是父亲和刀具最忙碌也最风光的日子。那些被杂粮养大的猪，在那种穷困的年代里肥胖成一种时尚，成为物欲的美的最佳标志。谁家的猪先步态蹒跚，父亲准保先被谁家主人邀请。这时，父亲就会拉开沉睡了整整一年的抽屉，拎出那只布袋，抽出一把一把的刀，坐在硬柞木的炕沿上，就着磨刀石和水盆，一下一下地磨起来。用不了半个时辰，父亲便推门出去，紧接着，邻居院里就传出猪的嚎叫声。那声音含着凄惨和绝望，传遍乡村的狭窄小巷。

用刀的日子，父亲锋利地与冬天对话。他的刀具是不着文字的语言，按程序粉墨登场。宰杀、砍劈、剔骨、片肉，只是个把时辰，一只活蹦乱跳的猪，已经横放在面案上，被分解成一块块静止不动的肉。

小的时候，我也不止一次去凑热闹，看父亲宰杀牲畜的过程。我在父亲的脸上，从来没有看到过惊悸、怜悯和残忍，他已经习惯用这副刀具，诠释一种不同于人的生死观念，把鲜活的生变成僵硬的死，来满足人们的需要。

父亲的杀机是从刀具在磨刀石上时，开始露出锋芒的。父亲执刀，与外公有着明显不同的用意。外公喜欢吃肉，每次宰杀之后，习惯片半瓢煮熟的白肉（足有一斤半的纯肥肉），拌上一点酱油，痛吃一顿足矣。而父亲，似乎更在意把宰杀当作一种技艺，挥舞着屠刀在众人面前施展，成为那一刻的话题和孩子们眼中的武夫英雄。在满院落啧啧赞叹中，父亲以一刀分阴阳的麻利和删繁就简的圆熟，把一种生命形式切割得泾渭分明。他更惬意于盘坐在主人家的热炕头，酒性浓烈地品味这种劳动的内涵。

上学以后，我开始厌倦父亲那种指向生命的残酷。尽管那种生命的价值，一直被人类认为该为我所用。蒙昧中逐渐走出的我，仍无法对这种平常事渐渐麻木。可以说，在我不断长大的年月，父亲的刀具以它的孔武，抵住了我生命最薄弱的部分。我无法阻止父亲，也无法阻止人类（包括自己）对肉的欲望，但是我却本能地把一切生命视若自己，加以珍惜。

父亲的刀具，让我在人类的善良之外，看到了一种残暴的现实。我无法反抗这种人类的自我保护和满足意识，虽然这种保护和满足以对另外的动物的屠戮形式存在。同时，也无法确定这种生存意识的客观合理性。我只是在个体的心灵中，产生了弱者的自卫意念，并在很不成熟的年纪受父亲杀猪这件事的启发，写过一首小诗，其大意是：

屠刀横着

等待肥胖的日子

越强壮/越逃不掉

——瘦小

才是养生之道

我无法阻止自己这种悲天悯人的情怀。而且，我从父亲握刀的光泽中，看到了他逐渐变老。直到有一天，他再也无力操起那些刀具，去乡邻家割断一声一声的猪叫。我总在想：父亲是否明白，他在那种荣耀一般的宰杀里，已经把属于自己的时光一刀一刀地弑掉了。

父亲老了。但那些刀具仍整齐、明亮而锋利地叠放着。他不再拿出来保养。我则连拉开那只抽屉的兴趣也没有。也许，父亲的行为没有错，他只是代表人类以某种方法实现着自身需求。而我只是在感情深处觉得，这一使命不应由我的父亲完成，不管这种想法是否虚伪。

父亲的刀具，以一种灭绝生灵的形式，有其存在的过程。我无法推断是非，因为有更多的人手中仍执掌着这样的刀具。

但我还是为父亲最终放下屠刀得以释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