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 木版油套 57×80cm 赵凯

数九寒天的风吹过来，年，向我们发起了信号。我们又到了回家过年的时候。

奶奶和二娘二伯一起生活，到了年根儿，爸妈会准备好各种食材，领着我前拎后拽着大包小裹去二娘家。

去二娘家坐客车只需半个多小时的车程，当车门“吱嘎”一声慢慢打开，一股冰凉清新的雪的味道冲进鼻腔。村口站着的一个高高瘦瘦的人向我们快步走过来，那是二伯。二伯头戴一顶厚厚的毡帽，哈腰伸出有力的大手，拎起包裹，大步流星地走在前面，来到院门口，二娘早已裹着一件红色的夹袄站在那里。“天天盼啊，寻思你们快来了。”二娘说。

年，已经把我们黏在了一起。

奶奶拄着拐杖挪着碎步来到窗前，扶住窗台，抬头望着窗外，那眼神，就像两湾江水，慢慢地晃晃悠悠地向我们靠近。每次进屋的第一句话：“脱鞋，快上炕暖和暖和。”

大火炕别提多熨帖，四平八稳地躺在炕上熥，可以打通周身血脉，感觉得到每一个汗毛孔正慢慢张开来。“终于可以烙烙腰了。”妈妈说。我和爸爸，还有奶奶拉扯大的一众孙男娣女，都是奶奶炕上熥大的孩子。

奶奶挪到柜子旁边，掏出一些吃的让我吃。我要是不吃，奶奶会很认真地看着我说：“不吃干啥。”然后呵呵地乐，没牙的奶奶，笑起来还是那么好看。

过年那天，我撺掇得最欢，前屋后院地跑。二伯熬一锅浆糊，用筷子往对联上抿，吆我去贴。我爸一边给奶奶递水一边说：“二哥，你多抿点，抿匀点。”不多一时，大门垛和房门上都沾了红色的喜庆，猪圈门也有了“六畜兴旺”的字样，还有四轮车上的“出入平安”，屋里屋外贴满的福字。一股儿风，门垛的对联吹开一角，二伯赶紧拿着浆糊盆去粘。

二娘和我妈喜欢打扑克牌，每天都要打上一单，不玩到最后一把不下炕。要包饺子了，全家人围拢在一起，拌馅的，和面的，擀皮的，包饺子的，都由二娘分派：“都捏紧点啊。”于是，每回我都特别用力捏边，生怕饺子煮到一半二娘说：“看看，没捏住。”

我们每年除夕晚上九点多就开饭了，因为奶奶的年纪大，等不了太晚。我们全家人挤在一张圆桌上吃年夜饭，边吃边看电视里播映的春晚。饭后，奶奶回屋铺被睡觉了，爸爸跟到奶奶那屋躺在奶奶的身边陪着。我和妈妈在二娘这屋看电视。二娘抽烟，能吐出一串一串的烟圈，烟圈打着旋直溜溜地往上转。二娘和妈妈也上炕睡觉了，只有我还巴在电视机旁，等着看赵本山。其实，他们都没睡，赵本山一登场，用不着报信，妈妈和二娘“嗖”地坐了起来，爸爸趿拉着鞋推门而入，凑到电视机跟前聚精会神地看，时不时小声笑上一阵儿。总感觉本山大叔的小品太短，就像一连小鞭，噼里啪啦一溜烟没了。

看完小品，心满意足，我们一起在炕上守着除夕。二娘和妈妈总有聊不完的话。每回我最先睡着，后半夜二娘的咳声会跑到我的梦里，迷迷糊糊半梦半醒的我还以为是谁家淘气的孩子在放鞭炮。第二天一早，妈妈说：“二嫂，你咳嗽得厉害，烟能戒戒了吧！”二娘听劝，六十那年成功戒烟。落下肺心病常年吃药调养。

初一到初六，是二娘家最热闹的几天。奶奶一共八个子女，先后来到二娘家，谁来谁往，二娘都是穿着那件红夹袄，乐呵呵地迎送，喘得厉害时，拉过一个凳子，凑近我们坐下，和我们聊一会儿。炕上盘腿而坐的，腿搭着炕沿坐的，凳子上坐的，还有倚门站着的，满屋子人。侄儿侄女时而开东屋门，时而开西屋门。“别老开你太奶屋的门，热乎气都放没了。”二伯不时喊两声。而我已经不是跑跑跳跳的孩子了，和大人们围坐在一起，听他们聊各自的生活。相聚，总有说不完的话，就像水龙头里的水，一打开就“哗、哗、哗”地往出流。夜里经常挤睡不下，各自去找宿。有的住上三两天要回去，奶奶总会说：“忙就走吧，有空再回来啊。”姑姑们眼角泛着泪光离开。“小家雀长大了，有自己的窝了。”奶奶说那话的时候，手掌慢慢擦过眼角，那两湾江水又泛起了涟漪，晃悠悠扑向我们。

鞭炮声戛然而止，雪地里的点点碎红，提醒我们这个年又过完了。

三年前，奶奶永远地离开了我们，那一年我也远嫁他乡，爸妈依然回到二娘二伯身边过年。

这两年，爸爸妈妈惦记我们一家，年末赶过来和我们一起过年。

作家冰心在《荷叶·母亲》中说：“你是荷叶，我是红莲，心中的雨点来了，除了你，谁是我在这无遮拦天空下的隐蔽。”奶奶用她的羽翼庇护了她的小家雀们一个一个长大成家，二娘二伯为我们守护了那个家——我们的共同的家。

不知不觉，我也开始喜欢眺望远方，眼里好像慢慢泛起奶奶的江水之波，一寸一寸，向故乡推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