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旧的绿皮火车在吉林省榆树市闫家子火车站缓缓停下,父亲高兴地说到家了,并不由分说地抢先提起我的行李扛在肩上走向车厢门口,我默默地跟在父亲的身后下车。父亲单脚触地的一瞬间,身体突然向左边倾过去,我急忙冲上去扶住父亲,父亲随意调整一下身姿说:“没事,没事……”
1993年的冬天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也就是接连的几场大雪如蚕丝被子一般将整个县城包裹起来,看起来很童话的世界。天儿一如既往冷得非常彻底,直愣愣地冻到了人们的心里,但此时同学们的心情却是兴奋到燃烧,因为即将到来的寒假会让大家从紧张的学习中得到短时间的放松。父亲肯定是下了火车就早早地赶到了望奎一中的校门口接我回家,这也是有史以来父亲唯一一次接我回家。老远我便看见父亲站在寒冷的冰风中向学校的院子里眺望着,身上依然穿着那件为他遮风挡雪多年的老羊皮袄,脸上仍旧刻着他对生活和命运不屈不挠的坚毅。父亲一生很平凡,和大多数具有中国传统美德的父亲们一样很勤劳,16岁的时候就参加过建设卫星水库抬土方的力工工作,那时岁数小又吃不饱,经常累得眼冒金星儿腿打晃儿。但是父亲很坚强,有一种不抱赖的拼劲儿,这样一直坚持到水库工程建设结束后,戴着大红花回到了生产队,由此父亲在乡亲中力气大能干活儿的名气传播开来。此后生产队春种秋收夏整地的时候,父亲都是生产队里“打头的”,因为力气大干活又快,让别人也跟着多干了不少活儿,也还引起过不少生产队队员的不满情绪。当时队里的金家三兄弟就在地里刨茬子的时候直接和父亲起了争执,金家这几个劳力一直是队里力气大能干活的代表人物,因为父亲的劳动实力和队长身份他们并不服气,所以冲突不可避免地发生了。最后父亲和金家三兄弟打到了一起,生产队下工后回到家时,身上的血迹着实把母亲和我们吓了一跳。父亲不是一个守旧的人,很能跟上时代的潮流,农闲的时候父亲就拜东边翟家屯远近闻名的刘凤山为师,学习吹奏唢呐,很快就达到了相当不错的水平,在师傅的弟子中也排到了首位,深得师傅器重,师傅走到哪儿都带着父亲。在那个月工资二三十元的年代,父亲每次出去和师傅做活儿回来都能给母亲交上四十多元钱,比当老师的大伯辛辛苦苦工作一个月挣得还多,这也着实解决了我们姐弟四个一大家子人的生活来源。有一年,大队按照县里的政策分配给我们生产队一台三轮手扶拖拉机,这对看惯了牛拉犁马拉车的广大生产队员来说绝对是一个新生怪物,大家围着拖拉机左转右转没有人敢上前操作。这时作为生产队长的父亲必须起到带头作用,他上前抡起胳膊把拖拉机摇着了之后,硬着头皮坐到驾驶座上,蒙头转向地开始碰碰这个部件推推那个开关,不知道哪一下不对劲儿,拖拉机“嗖”地一下就冲了出去……结果可想而知,小拖拉机掉到了沟里,大伙费了好大劲儿,才七手八脚地把拖拉机拽了上来。也正是因为这一冲,父亲学会了开拖拉机,之后更是教会了好几个徒弟,为生产队机械化耕作作出了很大贡献。
父亲是我们村最早外出打工的人。随着生产队解体分组,家里的地没有那么多,父亲也没有原来那么多活儿要忙,但家里等着张口吃饭的人多,生活负担显而易见的重。经人介绍,父亲便去二龙山“抬蘑菇头儿”(意思是“抬木头”)。那个年代木头个儿都大,近一米直径的也很常见,父亲和工友们俩人一对肩一对钩子,喊着整齐的号子,一根又一根地把木头抬起装到火车上,经常一干就是半夜,肩膀磨破了流出血水,脖子后面隆起一个碗口大的肉包,但父亲从来不吭声,不说累,每个月都按时把工钱寄给母亲。后来父亲听说鹤北粮库装火车皮挣钱多,就又跑到粮库去装车。一袋粮食都在一百公斤左右,不但重而且工作量大,装车又大多是夜间活,父亲经常在后半夜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家。这期间有一个老板相中了父亲的吃苦耐劳,非要带着父亲去他在吉林省榆树市的酒厂干活儿,父亲是个遇事抹不开面儿的人,就答应下来。这样全家辗转到了榆树市的闫家子,只留下我在老家的望奎一中住校。闫家子只是一个小村子,火车站小得不能再小了,小到只有一间房子那么大。下了火车,父亲走在前面,我在后面紧紧地跟着。我注视着月光下前行的父亲,发现他走路一颠一跛的,跛得越来越厉害。我问父亲:“爸,你的脚怎么了?”父亲说:“没什么,就是去学校接你之前干活儿时不小心踩到了木板,踩到颗钉子。没事,不算啥。”父亲缓缓移动的背影立刻在我眼中模糊了,泪水不被阻止地冲出了眼眶,血气更是无法控制地涌了上来,心里空落落的。我立刻明白了,父亲一路从闫家子村过来在学校门口接到我就一直强忍着疼痛,刻意不让我看出来,是怕我担心啊!父亲的背影瞬间在我眼前更加清晰高大起来,多么刚强的父亲啊,这么多年四处奔波为了我们一家操劳,吃尽了苦,挨了数不清的累,从没有抱怨过、放弃过,始终把一家的生活重担稳稳地扛在肩上。“快跟上,你妈还在家等你回来呢!”父亲感觉我在后面突然停下了脚步,回过头来招呼我,我偷偷调整一下情绪,急忙跟了上去。父亲的形象没有朱自清的散文那般线条清晰细腻,他只是属于我们姐弟四人的父亲,很平常的父亲,但父亲的坚强乐观和勤劳善良这么多年一直影响着我们,影响着我们对生活积极向上的态度。多年来,我一直藏有一个心愿,想为父亲做点什么。想来想去,在照顾好父母晚年生活的前提下,留下一点文字吧,这样对父亲的敬重和感恩会更长久。父亲后来又回到鹤北粮库在铁路线上往火车上装粮食,一直工作到2007年,我把父亲母亲和三弟一家从鹤北搬回望奎县定居。父亲今年已经71岁了。
(编辑:杨铭 责编:晁元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