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报特稿|燕祥先生的“老礼儿”
  来源:黑龙江日报客户端  作者:韩石山
2020-08-05 17:30:09


惊闻邵燕祥去世,感伤之余,由不得就想起,我与他多年的交往。

最早相识,是1995年在《太原日报》办的一个笔会上。报社办笔会,邀请的都是常写稿子的作家,写杂文的好几个,记得有蓝翎、舒展,还有他。初见面,只是认识而已。一天傍晚,得知他去山西大学,看望了常风先生。问询之后方知,四十多年前,常风在北大教书,同时编一家报纸的副刊,采用了邵的一首诗,将发而未发,北平解放了,报办不成了,常仍将该发的稿费给了邵。邵记着这点情义,一到太原就说,要去拜访常风先生。我听了,觉得像是《世说新语》里的故事,由不得便对这个儒雅的老作家有了好感。
再见面,是隔了一年,在张家界的一次笔会上。
笔会归来,觉得此人儒雅而风趣,可敬也可爱,就写了篇《邵燕祥先生》的短文,发在北京一家报纸上。我写这类文章,是顺手事,觉得能写成文章就写了,根本不图对方会有什么回报。料不到的是,邵先生将我当成了知音,那些年,出了什么书,总会寄我看看。
这几年,我随了老伴,在北京闲住。老伴一面看孙子,一面照料我。起初与儿子同住,后来觉得多有不便,便在同一小区租了房子另住。我不是个喜好跟名家交往的人,可是不知为什么,到北京住下,由不得就想去看看燕祥先生。这也是因为,知道他的住处,离我赁居的地方不远,要是太远,在北京就不会去了再去。
燕祥先生这个人,你只要看上一次,就会再去第二次。跟他在一起,坐上一两个小时,博闻多识,机警风趣,真有胜读十年书的感觉。这还是次要的,最让你心里温暖的,是他那份温和与周到。按说我比他小好多,要去了打个电话,他只要在家里待着就是了。不,你还没有把他当个人物,他倒先把你当个人物了。
他家住楼房,在十几层,头回我去了,到了十几层,电梯门一开,让我吃惊的是,他正好站在电梯门口,我一时慌张,忙问:
“你要下去?”
“等你呐。”
一口柔和的京腔,吓我一跳,心里直说,犯得着嘛。
以后每次都这样,我也就见惯不怪了。后来才知道,他母系那边,是旗人,旗人最讲究“老礼儿”。后来读他的文章,发现再苛刻的话,只要他说出来,总带着一种温和的味儿。大概这也是一种人生的修养,在文字上的体现吧。
进了门,坐下之后,你面前肯定有个干净光亮的玻璃茶杯,随后是他夫人谢大姐过来,给你斟上半杯水,谈话间,你能看着绿绿的茶叶,缓缓地沉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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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燕祥(秦颖摄)
人老了,有时不免会提起往事。在邵府,我曾跟他说过,起初对他的印象之好,全是因为他会为了几十元的法币,四十多年后去看望常风先生。说起那次山西之行,他说,在太原还没有什么,后来报社派车,专人陪上,安排他们几个“老家伙”去看壶口瀑布,在临汾可让他受了惊吓。

“贵省给我的印象,不敢说坏,可一好字,实在说不出口!”
他的话语,总是那么轻柔而略含讥讪,明知不会是好话,可一下子也摸不准会从什么地方来。
我以为他要说,去壶口的道路不好,坑坑洼洼,受尽颠簸。我走过,确实颠得够呛。他说不是的,若是那样,受点累,反让他有“返璞归真”的感觉。是路过临汾,晚上查房,把他跟蓝翎吓了一大跳。
噫,会有这等事,我倒要听听。
他说,返回太原途中,路过临汾,日已偏西,还是去逛了有名的尧庙。看到雍正年间的二龙戏珠影壁下,散落着几块残破的琉璃,茬口还像是新的,就觉得山西号称文物大省,也太不珍惜这样的古物了。回到旅馆住下,半夜三点,忽听打门声,同室的蓝翎睡得警醒,立马起床。开门一问,原来是民警查房,见是两个老家伙,也不道声歉,转身又去敲下一房间的门。

“都什么年代了,还来这一手。贵省呀,真不好说。”

“还有一样,也让人受不了。

“山西话难听?”

“也是在临汾,我们反正睡不着了,就聊起来。不等天亮,街上的高音喇叭就响起来了,不是革命歌曲,也不是时政要闻,竟是商品广告,真也邪乎了,这么早谁买东西呀。”
这些,都是当笑话说的。最有趣的,还是他说北京老文化人的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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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次说到沈从文,他说,他算不上沈先生的学生,上中学的时候,读了沈先生不少的书,偷偷学过,主要是学行文的简古,怎么学也学不像。1947年,才十四岁,写了几首诗,投稿给沈先生,其时沈先生正编着天津《益世报》的文学周刊。虽没有登,退稿信上,一句“稿甚多,恐积压,敬奉还”,让他学会了这一手,几十年后编《诗刊》多次用过。


这年秋天,还是见到了沈从文,是同学吴小如领上他去的。沈先生鼓励他多写,还从开明书店送来的样书里,挑了几本,一一题字赠与。在《从文自传》扉页上写的是“一个顽童自传给燕弟存”,《湘行散记》上写的是“一个小城的平凡记事”。
正好那次,燕祥先生送我三四本书,也都一一题了字。不是先写好了拿出来,是当下在谈话的桌子上写的。送的书里,有《昏昏灯火话平生》,写的是“石山兄闲时翻翻”,《我死过,我幸存,我作证》上,他写的是:“韩石山兄,请审视一个小人物走过大时代的足迹与心迹”。
他一边写着,我一边想,一个作家与一个时代,不应该动不动就说什么小与大。作家与时代,应当像李白《独坐敬亭山》里说的,“相看两不厌”才是正理。想是想了,说是没有说。
这话没说,开玩笑的话还是敢说的。跟邵先生这样的智者在一起,脑子总是格外灵光,他刚写完,我就说,你这一手也是学的沈从文吧?他一愣,马上就想到他刚刚说了的故事,笑了,说是无意中学下的,总不像,没有沈先生那种轻灵。我问他,你知道是为什么吗,他又是一愣,我说,你没有沈先生那种务实之心,只知“老礼儿”,而分寸上把握不准。不等他问,我就指着他的题字说,你看,你比沈从文小,沈先生题字时叫你“弟”,我比你小,你题字叫我“兄”,是客气了,也就不亲切了。
他连连点头,说出的话却是:“石山真刁啊!”
又有一次,我的《边将》出了修订版,我和老伴相跟着,给他送去。仍是电梯一开,他就站在对面。仍是迎进屋里,一人面前一个玻璃茶杯,仍是谢大姐过来,捏上茶,注上水。交谈中,他似乎对我老伴的年龄有了疑问,我说,跟你夫妇一样,都是鲁迅给他爸治病要用的蟋蟀药引子——原配。大概是知道我写过什么书,料不到对鲁迅作品这么熟悉,一听就笑了,没再说什么。
喝着茶,他一边说着什么,一边翻着《边将》,忽然问我:“唐朝有个诗人,写过一首名为《边草》的词,词牌是《调笑令》,你读过吧?”他这样说,就是知道我没有读过,便吟了起来:
“边草,边草,边草尽来兵老。山南山北雪晴,千里万里月明。明月,明月,胡笳一声愁绝。”

我说,若是我早知道有这么美的一首《边草》词,写《边将》时,一定会让我的主人公在马上吟唱一番。

谈兴起来,他接着说了许多诗章与“草”相关的典故。最初是见了卞之琳的诗集叫《十年诗草》,觉得这名字起得真好。李叔同有“芳草碧连天”句,白居易有“远芳侵古道”句。还有什么“青青河畔草”,“细草微风岸”,“天涯何处无芳草”。穷困潦倒的诗人,一肩行李,披星戴月,从来不愁没有道旁河边原上的野草为伴。
说到这里,本该一声叹息了事,不料,邵先生接着又来了一句:
“没有草,就没有诗歌,草是迁客骚人除诗以外,仅有的无主的财富了吧!”
听了他的这番话,我想起什么,对他说:
“你这个神态,让我想起了你在一篇文章里,称赞一个黄姓朋友的话,说这位朋友,总是能在别人停止思维的地方再想下去。我觉得,你这番谈论,也达到这样的境界,不是这一次,几乎每次闲谈,都会出现这样的情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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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燕祥与(左)与韩石山(右) 卫淑娟摄
就是那次,我跟燕祥先生谈得正高兴,两人都呵呵直笑,正在摆弄手机的老伴,抓拍了几个镜头,当下给我们看了,燕祥先生直夸我老伴,有艺术感觉。我笑了,说你这也是“老礼儿”,见了谁都是“心有微词,而礼赞有加”。你看她拍的,我靠前,你靠后,你比我小了许多,这叫会抓拍吗?
呵呵呵,他笑了,笑得那么开心。
唉,此后再也听不到这样爽朗的笑声了。


2020年8月4日于潺湲室

作者简介

韩石山,山西临猗县人。1965年考入山西大学历史系,1970年毕业。曾任《山西文学》主编,现为山西省文史研究馆馆员。出版有《徐志摩传》《李健吾传》《学人素颜录》及长篇历史小说《边将》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