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ouglas Smith版画作品《工作中的人》

初见他时，是在人满为患的食堂。

打完饭，刚坐下，看到他饭盆里的三个馒头。我看了看自己的，又看了眼他的饭盆，竟然还扣着一碗大米饭。菜，杠尖儿杠尖儿的，满满一瓷盆儿。

我开始用余光打量他。他个子不高，我坐着看到了他浓密的发顶。脸上的油和尘灰刚洗去，黑里带着光亮。额上头发湿成了绺，一身油包衣服，散着刺鼻的油漆味儿。

他吃得急，怕人抢了他的馒头似的，三口并作两口，发出“吧唧吧唧”声响，大有风卷残云之势。我也跟着急，腮帮生疼，气儿喘不匀，累。

他一口竟然一碗，呼噜噜地咽下去。

这是对他的第一印象。他叫二孩儿，是抛丸车间的抛丸工。说白了，就是给车辆配件除锈。抛丸除锈，我只在课本上学过，是用铁粒或砂子对物体表面喷打，以达到除锈目的。很神秘，所以，想一探究竟，也想再见见一顿吃下三个馒头和一碗米饭的人。

抛丸的轰鸣声一浪接一浪，吞噬了一切。

可一切和我预料的不一样，二孩儿不接受我的采访，脑袋摇成了拨浪鼓，没开口说话，额上渗出了汗珠，瞬间逃离了我的视线，车间主任拉都拉不住。

不过他的背影我记得很清楚，本来个子就矮，再穿着厚厚的军大氅，快耷拉到地面了。经年油垢和油漆附着在表面，已经看不出军大氅的模样，俨然成了油包，右下角刮了个三角口，露着棉花。

“二孩儿实诚，没啥话，一门心思干活。太害怕你们这些拿着相机耍笔杆子的人。”车间主任解释道。

只能无功而返。

听说，二孩儿在抛丸车间有一段时间了，刚成立抛丸打砂车间时，每天戴着厚厚的防毒面罩，穿着一身防护服。抛丸打砂就在室外，就在太阳的眼皮子底下，夏天能把人晒冒油了，后背的湿疹一夏天不去根儿，衣服没有一天是干爽的，后来单位在劳保分配上给予了倾斜，才得到缓解。冬天东北亮天晚，天不亮来到单位，穿着厚厚的防护服，再戴上防毒面具，冰天雪地的，一站一天。一天下来，手握喷枪把手震得生疼，松开喷枪，连一根绣花针都拿不住。

工作结束，还得收拾“战场”，还要把砂砾回收起来。

这活他干了有几年，后来调到了喷漆组，虽说都是环保漆，身上浓重的油漆味仍是分外刺鼻。

在那个岗位的人，都是五十开外的，单位每年都要对岗上的人体检。二孩儿打算要小孩儿，车间领导给他调到了电焊岗位。这岗位要技术，岗位工资相对高一些，小伙子认学，很快就掌握了基本技术。

有一次我去他车间，无意间看见了他，他在预检组，就是把很多车体能做的都先做好，给下一道工序做好准备。

当时他正去水池旁边擦汗，刚从车体下来，热得不行。一边走，一边解去身上的衣扣，后背衣服已经湿透，贴在身上，成了深色。他摇晃着前大襟扇点凉风，我看见他前襟上有很多小光点儿，像无数颗小星星。

我也装着去水池洗手，快走几步，跟在他后面，看着他不慌不忙地一直扇前大襟。当我走近他时，定睛一看，哪里是什么星星，分明是一个个小小的窟窿眼儿，我恍然大悟，是电焊的火星烫成的窟窿。这让我特别意外和感动。

水池边他看到了我，笑笑，特腼腆，根本不像个大男孩。

“你也洗手呀？”他说。

我说：“对呀。”

他突然觉得这话有些不对，这问题问得太没技术含量。

我根本没听出来，一直在琢磨他工作服上的“星星”，想着能写一篇人物通讯。

就在我看他洗手的时候，又像发现了新大陆一样问他：“你的胳膊怎么净是黑斑？”

他说：“这呀，都是焊花烫的。”并无大惊小怪之态。我开始对眼前的这个小伙子肃然起敬。

他往回走，我也往回走。相差一个身位，不近不远的距离。他到了岗位，我继续往前走，他突然叫住我。

“你不是要采访我吗？”

我回头看着他，点点头。

“那你还采不采了？”

我说：“当然要采！”

采访算是顺利，但没有更深入的东西，只是围绕他的工作服下文章。

末了，他说：“我有个事，想麻烦你。我知道你跟车间领导熟，我想再调回抛丸车间。”

我愣着看他。心想，人家都想调出来，你却想调回去？

“有什么难事吗？”

他摇摇头，不说话。

我没再问。

走的时候，他叫住了我，说最好别写他的名字。我看着他，他脸上依然带着微笑，只是那笑有些不自然。

也是在火车上，去绥化通勤的人很多，闲聊，我故意聊到二孩儿，很多通勤人都认识他，没想到二孩儿家也在绥化。二孩儿爱人前几天在下班的途中被车撞了，现在还在医院里，他一边照顾爱人，一边上班。我想这是他回抛丸车间的真正原因，岗位工资一个月能多个二三百块，也能添补一些家用吧。

三月的冰城，太阳高照，天空清澈如洗，却是丝丝的清冷。街道两侧的积雪未完全消融。风，雕刻出雪的尖刻和风骨来。俯身低头，冰封的土地开始蠢蠢欲动，一叶春草不知不觉已经萌发起来。

天公作美，我拿起相机，想拍下春天的美景，看看新建的车辆段。车辆段搬到了哈西，已经走过了百年的历史与沧桑。单位大门一侧，用风焊把侧架切割成大小两截儿，立于街道一侧，涂上黑白两色，活脱脱地成了一大一小的两只企鹅；用连杆链接两个报废的车轮，再涂上红黑两色，好像又呈现出当年车轮滚滚的蒸汽时代来。十几个雕塑，都是利用车辆配件原有的造型，加以想象，焊接成生活气息极浓的工艺品。

现代化的车辆检修大库，更是雄伟壮观，宽敞明亮。转向架、制动梁等六条检修流水线繁忙而有序地进行着，“空中接力”式检修已经成为全路最先进的方法，所有被检修的部件不落地，全部在空中交接完成检修工作，新检修基地的建成，每年完成超过5万辆的检修任务。

大库的北侧是抛丸车间。正当我聚神观看之时，有人拉了拉我，我愣住了。他说：“怎么，不认识我啦？这是我工作的抛丸车间，新厂房干净明亮，相当带劲！抛丸、打砂已经全部搬到了室内，防风防雨防晒，完全是另一个世界，而且我们的设备是全自动智能化，根本不需要人工上手，只需一键操作即可。”

这个“抛丸小子”精神了许多，衣服也干净了，人也帅气了。我完全没有想到，这几年的变化日新月异呀。

“二孩儿这几年没少折腾，忙了一溜十三招，考取了自学考试的大专课程，如今又当上了抛丸组工长，有他施展的舞台和发挥的空间。”车间主任停了一下，突然想起什么：“你进门时看到的那个企鹅雕塑就是他的创意。”

二孩儿笑了，发自内心地，无比灿烂。

（编辑：杨铭　 责编：晁元元）

长按识别二维码关注《天鹅》　共享文字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