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心灵感悟为大师塑像
  来源:黑龙江日报客户端  作者:张家鸿
2020-06-04 15:21: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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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独的大师》

侯军

商务印书馆

《孤独的大师》是独一无二的。关于本书的创作目的,侯军在序言中写道:“我希望用自己的心灵感悟去为他们重新塑像。”自己的理解、自家的见解是创作的前提,它不是无主见的人云亦云。因此这部以“孤独”为核心词汇的艺术家传记注定是有其自身价值的。

何为孤独?它有相对固定的内涵与外延,又因落实到不同的大师身上,而拥有具体而微的诠释与定义。

艺术要求上的不肯迁就、艺术水准上的精益求精,岂是那些对名人趋之若鹜者可以理解与接受的?当艺术家陷入自己世界里的时候,又岂能经得起接连不断的催促?当时常耽误交货时间成为订货者的笑谈时,艺术家本人的现实处境可想而知。在侯军笔下,达·芬奇便是如此。名声很大的他四处流浪的时候,“就如同稍微体面一点的乞丐”,不得不为自己的才华寻找买主亦如行乞的经历。在一生辗转之后,当他在法国得到人们顶礼膜拜的时候,创作欲望与身体机能的双重衰退突袭而至,失败感从此冰封了原本炽热的内心。

在自己的艺术国度里,丢勒是国王一样的存在,这通过他的自画像不难看出。然而身为版画家的他,在彼时的德国只是一个手艺人的身份。在世人眼里,这样的身份与职业是没有任何尊崇与荣耀的。不仅没有,竟然还是社会底层的一部分。终其一生,丢勒都在通过自己的作品为改变这样的局面而努力着。这是先行者的孤独,既属于个人,更属于整个德国。伦勃朗于荷兰的处境与身在德国的丢勒大体相似。

在创作题材上的个性追求,让卡拉瓦乔在当时的画坛知音寥寥。浪荡多年目力所及的人物,赌博的、作弊的、算命的、酗酒的、弹琴的,以及他们生存的环境,皆被他描绘得绘声绘色、栩栩如生。而这,与当时画坛最流行的宗教题材作品是有很大距离的。流行的是光芒四射、璀璨夺目的,而他所画的是背道而驰的卑劣、猥琐、肮脏、丑陋。

孤独,在透纳这里,是抽象化的艺术追求遭受冷遇。在康斯太勃尔的人生中,是其作品不被主流所认可,他本人亦只是被视作一个乡村画匠。罗丹的《青铜时代》被指责为“庸俗、放肆、下流”,其本人则成了“伤风败俗”的下流坯。他的巴尔扎克雕像,被讽为怪物,被认为丑化了伟大的作家,有损作家形象。西斯莱的艺术观念一旦确立,便会锲而不舍地茧绸下去,不管遇见怎样的非难打击,他都毫不动摇。在别的画家把现代化的一切带进作品中时,他还是蓝天、白云、阳光、乡村。高更的孤独在于选择,为了专注于绘画,他辞去收入丰厚的工作,不被周围所有人理解。他走向塔希提岛,艺术的热忱与灵感挥发激荡到极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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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独是一种处境,孤独还是一种心境。孤独是一种滋味,孤独也是一种体味。孤独是人生的一个组成部分。

侯军笔下的大师中,最特殊的无疑是梵高。因为孤独不是他人生某个阶段的处境,而是他一生的宿命。只有死亡的到来,才能为他的孤独画上圆满的句号。甚至可以说,梵高就是孤独,孤独就是梵高。没有孤独,就没有梵高。

民众的非议、画商的嘲讽、教皇的施压,家人的疏离、生活的困顿、精神的脆弱、思维的混乱、情绪的易怒,统统被大师抛之脑后。孤独而后不妥协。当以孤独为源头衍生出的种种不堪处境包围着立志为艺术献身的平凡肉体时,艺术家该如何自处?这,恰恰是侯军笔力所及的重点。正如他写雷诺阿时写过的:“他很执着,不理会当世众多评论家对他的诋毁和谩骂;他也很自信,坚信能给人带来快乐的艺术,最终必将为世人所接受所理解所喜爱。”对艺术创作的执着与痴迷,是他们安身立命的根本。世俗的非议与否定,亦曾带来痛楚与煎熬,亦曾带来暂时的妥协与转弯,但是终究更改不了前进的方向与行走的路径。“他们必须是一些真正的艺术殉道者,世间的毁誉荣辱都无法动摇他们的艺术信念。”侯军的提炼既简练又准确。

学会和自己友好相处,就是享受孤独。身在人群中的与他者和解,而后的沉浸于一己冥想与付出的世界里,更是享受孤独。孤独是大师的真实处境,也是他们性情特质的现实根源。当然,孤独所带来的并不都是天才个性的闪光与艺术能量的爆发,还可能是敏感、多疑、脆弱等神经质的表现。大师们,有时候就是天使与魔鬼的结合体。

许多时候,能不能享受孤独,会不会被众声喧哗所叨扰,是区分普通人与非普通人的准则。非普通人并非大师,只是有可能走出自己个性之路抑或成为大师的那一部分人。从数量上来讲,大师注定是站在金字塔顶端的少数几个人。反过来讲,能够承受并享受孤独的人,同样是屈指可数的。不知孤独为何意、且从未享受过孤独之味的人,注定是随波逐流的芸芸众生。于此,孤独有一种卓拔、高蹈的特质,这是它与生俱来的。也是令如我这般的凡夫俗子时常倍感无奈,因为我们只能活在浓烈的烟火气中。除此,我们没有别的谋生之道。多少人活过漫长的一生,却从来没有创造,这是多么可惜、可怜、可悲又不得不正视的困局!

书中文字最早成篇于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末,“其间,我经历了从故乡天津只身一人南下深圳的孤独寂寞的岁月”,侯军如此自陈创作时的心境。很显然,这部传记有着侯军的将心比心、推己及人。它不是故纸堆里爬梳后的资料堆砌。若只是堆砌,则注定是零散的,琐碎的、死气沉沉,人人皆可为之的。正因为有着与大师们相似相近的经历,才让这些原本星散各处的材料凝聚成一条富含生命的河流。这是侯军的创造。当然,是基于史实的创造,不能凭空臆想。同时,也是后来人对艺术大师的追寻与呼应。换言之,若未有大师们身世引发的共鸣,断无《孤独的大师》的结集出版。

在侯军眼里,拉斐尔是艺术上的大师,也是现实中的凡人。他不认同因为拉斐尔在画作《赫里奥多罗被逐出神殿》中对教皇的逢迎,就视其为没有骨气的小人。如果抛弃古人所处的历史环境来进行品头论足,是最简单粗暴的。“在16世纪的意大利,所有艺术家都必须仰仗有权有势者的惠顾和资助才能生存,而宫廷无疑是艺术家的最大赞助者和保护人。”所以,拉斐尔的逢迎并不完全等同于人格的低劣,而是事出有因、情有可原的。

除却寻找资料、执笔创作,几次奔赴欧洲去看望、亲近、研究、破解他们,就是共鸣的另一种体现。画册是印刷品,是艺术光芒的散发。然而,只看画册,只了解相关史料无疑是不够的、片面的、薄弱的。故而一次又一次的吸引之后的亲近,虽有万里之遥,却阻挡不住一次次的寻访。博物馆里的原作、故居里的旧物以及大师们日常起居之处,传递的是身在东方无法触摸的温度。其真实、厚重、立体之感,对侯军来讲尤其重要。参观丢勒故居,侯军更能理解他满腔的不平与不甘。在伦勃朗故居,他看工作人员用全套17世纪的铜版画之作设备现场演示传统的制作过程。在泰特现代美术馆目睹《暴风雪——汽船驶离港口》,他被透纳笔下的自然伟力所震撼慑服。

大师们犹且经历如此孤独、无助、黯然的人生之旅,我们何必自伤、自怜、自卑?大师们既然能够跨过如此沉重的痛楚与煎熬,同样独特的蓬勃的你我岂能一蹶不振,向命运一而再、再而三地妥协?

侯军说:“同样的,也希望用这些充满苦涩和暗影的塑像,去慰藉那些如我一样曾经沉浸于孤独痛苦中的‘天涯沦落人’。”塑像如果只是耀眼,往往让人目乱神迷,仿佛成功或成就唾手可得。苦涩的滋味与暗影的成像方能让读者明了人的真实处境。大师如此,凡人亦如此。大师有他的生命价值,凡人也有属于自己的生命意义。尤其是对当下的青年人来讲,向往拥挤、嘈杂的人群,固然可以,热气腾腾的生命气息涌动其中,给人心的润泽与鼓动不可忽视。但是如果心只能向外奔突,无缘享用孤独的滋味与感受,无法找回真正的自我,那又怎能把握人生的方向?与孤独为伴,并非特意给人生增加原本没有的挫折、痛苦,而是要有方向、有信念、有毅力,朝着理想的未来扎实、沉稳地前进。赫尔曼·黑塞曾说过这么一句话:“对每个人而言,真正的职责只有一个:找到自我。他的职责只是找到自己的命运——而不是他人的命运——然后在心中坚守其一生,全心全意,永不停息。”

编辑:董盈 责编:董云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