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你很像。”翻译费萨林非常确定地对我说。

他告诉我，前段时间保加利亚考古发掘出一个古保加利亚国王的颅骨，那颅骨经过复原之后，容貌和我非常相像。

“一模一样。”他注视着我强调，同时用双手在自己的脸颊上比划着。“太像了。”随后，他又补充。

之前，我已经告诉他，中国广大的国土上民族众多，而蒙古族的相貌与他们经常看到的汉族的长相确实有些许的不同。

我刚到保加利亚的时候，那位陪同我们的保加利亚作家斯拉夫切·哥尔切耶夫也对我的相貌产生疑问，从翻译费萨林那里得知我是蒙古族后，他自我解嘲似的说——我们离开了，把亚洲留给蒙古人。

我们的飞机从北京出发，经停慕尼黑，午夜降落在保加利亚的首都索菲亚，经过漫长的旅程展现在眼前的，是一个典型的欧洲都市。在短暂的时间里，我无法看出它和欧洲其它现代城市过多的区别。

整整一天的时间，我们乘车穿越保加利亚的国土。秋日，干爽的黑色土地和田野，甚至连作物都与中国北方如此相似。我在车上睡醒之后，甚至产生某种错觉，以为车行驶在中国北方广阔的土地上。

《听见草原·远方 》 版画  120×120cm   胡日查

我们一共两辆车，一辆路虎越野车，一辆奔驰轿车。费萨林告诉我，我所乘坐的这辆奔驰车的司机是给当地一位企业家开车的专业司机。他确实专业，在狭窄的山路上，他经常会以200公里的时速超车，以此为我们带来略显眩晕的推背感。

我们在黑海岸边的一家小店吃饭，海就在我们身边，闪烁着纯澈的蓝，海面上偶尔有成群的天鹅飞过，对面海岬有白色的楼宇。这是我曾经在明信片中看到过的欧洲的海。

已经过了旅游季节，海边寂静无人。在阳光下，我终于意识到，这是异国，距离中国异常遥远。在此时，我终于开始进入一个旅行者的角色。

我们开始交谈，依靠翻译或者通过英语。作为我们都不经常使用的第二语种，很快我就发现，我们仅仅是可以操控它，但无法将它使用得游刃有余。我们能够表达自己最基本的意思，却缺少足够的感情色彩。

午饭漫长而拖沓，汤，前菜，主菜，饭后的甜点和咖啡。更多的时间里我们都在享受着阳光，而同行的一个编辑，则尝试着将映射在我太阳镜中略显拥挤的餐桌上的一切收进镜头。

我们终于再次启程时，已是午后三点了，我们的车沿着黑海的海岸前行。每当绕过一道山脊，湛蓝的海就会闪现，而海边也不时出现白色的小镇和村庄。

我们的车速度很快，路途中间休息时，在连锁加油站的超市里，我喝完了一杯咖啡之后，斯拉夫切·哥尔切耶夫驾驶的路虎越野车才跟了上来。

翻译费萨林曾在山东大学留学，主修中国当代文学，目前在索菲亚大学任教。我们有一些共同的爱好。他跟我谈起北岛和顾城，还有一些目前在国内并无太大影响力，但在国外被人谈起时却似乎声名显赫的诗人的名字。

费萨林有自己的乐队，他在自己的乐队里担任贝司手。

在多年之前北京一个很大的乐器商店里，一个骑自行车的人将车停在门外，进门后旁若无人地拎起一把贝司开始弹奏，弹完一曲，放下贝司，出门骑上自行车扬长而去。弹得真好啊。费萨林回忆起那一刻脸上露出无比倾慕的神情。

其实在那个年代，北京的空气中大概都跳动着摇滚的音符，那时北京也许有几百支摇滚乐队吧。那时我喜欢唐朝。还差点儿被一个立志要闯荡北京的同学拉上一起赴北京发展，他们的乐队缺少一个贝司手。他向我许诺，贝司比吉他要容易很多，因为它只有四根弦。现在想来，如果我去了，会多一个二流的贝司手也说不定。

这是命运。费萨林非常坚定地说。他告诉我，他少年时代足球踢得很好，保加利亚少年队的教练来挑选队员，告诉他，以他的天赋，将来可以加入保加利亚国家队，会挣很多钱。但他的父母并不希望他离开去踢足球，而且，那时他已经考上德语学校。其实我早已经注意到他的腿，那种略显○形的腿显然是早年曾经踢过足球的明证。

作者黑鹤和他的高加索牧羊犬大哈拉

斯拉夫切·哥尔切耶夫端着咖啡走了过来，中断了我们关于回忆的谈话。“你养狗，听说。”他用英语向我询问。

他高大粗壮，戴一顶白色的前进帽，背一个原皮色的马桶式的皮包，那皮子使用了很久，呈现出岁月应有的痕迹。他以前有过自己的乐队，也做过生意，现在他仍然有自己的生意。除此之外，他是一位作家。

“大狗，高加索牧羊犬和中亚牧羊犬。”这似乎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值得骄傲的几件事之一吧。

随后，我们谈到这种血统古老的咬狼犬，谈到裁耳与剪尾的必要性，他甚至了解其中微小的区别。

我想起到达保加利亚的第一次正式见面，晚饭时他希望我说说自己对保加利亚的了解。我如实相告，最早知道保加利亚是因为小时候在家的附近有一个非常先进的国有大型温室，是从保加利亚引进的设备，当然，还有就是符号般的保加利亚乳酸菌和玫瑰油。最后，我提起，在俄罗斯总理普京访问保加利亚时，保加利亚总理送给他的那只保加利亚牧羊犬。

他告诉我，他家就有一头，跟送给普京的那头狗是一窝的。我们相约回到索菲亚时，到他的家中去看看他的牧羊犬。

两天之后的黄昏我们回到索菲亚，其他人回酒店休息，而我直接和斯拉夫切·哥尔切耶夫一起驱车去看他的牧羊犬。

哥尔切耶夫和他的女儿还有他的保加利亚牧羊犬

他的居所很像我们的老式居民楼，一个楼层并列着居住三户人家。

他打开门，扑面而来的是那种大型犬特有的气味，这种气味我太熟悉了。在幽暗的过道里，有一头头部有对称黑色斑点的白色大狗。狗打理照顾得很好，发出我熟悉的狗见到归家的主人急切的狺狺的吠鸣，爪子拍打着地板。

随后，它看到了我，发出威胁的低吼。他在高声喝斥制止的同时，重重地用手击打在它的唇角制止了它。我了解狗，从它在被打时有些茫然和畏缩的表情我知道，这一击打显然超出了他往常惩罚的力度。已经足够了。它明白了。

我们交谈时他的女儿出现，再次惊异于我的容貌。

我注视着那头大狗。

雄性，大型犬，但没有我饲养的高加索牧羊犬和中亚牧羊犬高大粗壮。它微微地摇晃着尾巴，在取悦主人的同时仍然在警惕地关注着我。尽管此时生活在城市之中，但我知道，那遥远东方咬狼犬的血脉从未中断，它看上去，和中国内蒙古地区的蒙古牧羊犬中黑白花色的品种极其相似。我相信，那是随着中亚广阔的草原长廊而来的牧羊犬。草原正是一个长廊，横贯欧亚大陆的欧亚大草原是世界上面积最广大的草原区。草原是游牧民族的家园，在这广阔无边的草原上分布着多个国家的多个民族，整个欧亚大草原牧羊犬的血统联系，与蒙古大军西征时的路线惊人地吻合。蒙古牧羊犬的血脉，也随着当年蒙古大军西征的足迹融合衍生出藏獒、土耳其安那托利亚牧羊犬、高加索牧羊犬和中亚牧羊犬等原始犬种，并在相应的地理条件下形成具有各自地域特点的特有品种（引自我的作品《王者的血脉——蒙古牧羊犬》）。

我想，我的书再版的时候，我可以在蒙古牧羊犬的衍生品种中加上一个犬种，保加利亚牧羊犬。

他说下次去中国的时候，可以带一头保加利亚牧羊犬的幼崽给我。我告诉他，除了我的狗已经太多这一前提，出入境的检疫异常繁琐，在那漫长的检疫过程中，小狗很可能夭折于任何一个环节。

不过，作为对他这一提议的回报，我承诺如果检疫不是很麻烦，我可以送他一双蒙古牧羊犬。我特别强调是一对。两只，一雌一雄。

噢，蒙古牧羊犬。

他无限向往地喃喃自语。

他的手机响起。我们必须赶回宾馆。我向他漂亮的女儿告别。

晚餐时，保加利亚作协主席向我询问在保加利亚印象最深刻的一件事。这更像是命题作文吧。

我想起，在到达保加利亚的第二天上午，去参观博亚纳大教堂。从教堂出来的时候，在台阶下面，我看到一个患有象腿病的老妇坐在轮椅上，向来往的人伸出乞讨。当时，我还未兑换保加利亚的货币，于是向翻译费萨林借了两枚硬币，放在她的手中。

转身时，我听到她在我的身后用英语说谢谢，然后，她用英语念叨着另一个单词——天使。我回头看，她的手中举着一根鸽子的羽毛。那是我在教堂的门口拾到的，在把硬币交给她的时候，我有些紧张，连手中的羽毛一起交给她了。也许她相信那是天使遗落的一根羽毛。

其实，在努力回忆那一刻的时候，我开始想念中国北方家中的狗，我的白色中亚牧羊犬海盗估计在我回去的几天之后就会生产。另一头白色高加索牧羊犬来来，也将在一个月后生产。

对于祖先生活在寒冷地带的猛犬来说，它们的繁殖季节，显然有些提前了。

（编辑：杨铭 　责编：晁元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