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花笸箩小花筐
  来源:黑龙江日报客户端  作者:张建武
2020-01-03 16:45:32
朗读者|赵慧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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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颜、神态、气息。我们仨,相顾无言。
说年龄,我比她俩大;论辈分,她俩比我长。小花笸箩小花筐都已五十岁。
点滴瓶,躺在炕上的奶奶,趴着炕沿的我。我的目光在奶奶平静的脸、一动不动的胳膊、扎进胳膊血管的针头、连着针头的胶管和挂在“幔帐杆”上的药瓶之间逡巡。冬季,奶奶的气管炎轻轻重重,轻时,奶奶专属小药匣里的药片顶着;重了,父亲到“大队药社”请“赤脚医生”上门,给奶奶打吊瓶。
打过三五个吊瓶,奶奶嗓子眼里的“撕撕拉拉”轻了许多,不再大张嘴巴扬下颏儿。那次,点滴之后,奶奶对我说:“大孙子,你给奶攒点纸,要结实抗撕的。”我问:“奶,你晚上包痰能用多少啊?”奶奶说:“咯痰有纸,攒点好纸等开春我做花笸箩花筐。”
纸,地里不长,哪儿都缺。生产队有报纸,公社邮递员一送来,队干部就亲自或指定人保管(不然会被抽烟的社员撕了卷烟),等开干部小会或社员大会拿出来学习。年节时,家家有点“黄纸”,烧给逝去的亲人。要脸面人家的墙壁棚顶有纸,一张赶一张的“窝子纸”,有的还贴几张年画。再就是抽烟人的“烟笸箩”“烟口袋”里有纸,孩子的旧书废本,撕篇,裁成约三寸长一寸半宽的条。
这些纸不能用,没筋性。最结实抗撕的是牛皮纸,牛皮纸是生产队化肥的包装纸袋子。种地施肥,牛皮纸包装一拆,社员们你抢我夺,成片的牛皮纸拿回家糊炕席糊炕面、包孩子的书皮,破烂的牛皮纸烧灶引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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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到了,我攒的纸装满了柳条囤子。牛皮纸、窗户纸、书皮本皮、带亮光的宣传画。有一张宣传画,上头有几匹油亮亮的大红马,题头黑字是“没发生马传贫的社队怎么办”,宣传预防马传染性贫血的。那画儿我在生产队屋里院外的墙上多次看。刮大风,我在屯儿里路边壕沟捡到一张,画面撕开了几处。画上的马比生产队的真马漂亮,我时常把画儿从纸堆取出,铺在地上看。那天我正看,奶奶过来,把画儿抽过去,用笤帚疙瘩扫,又用糨子和纸条把画儿的撕口从背面粘合。奶奶把画儿递给我,说:“留着吧。”
细篾条儿细铁丝儿,奶奶编小花笸箩小花筐的筋骨。父亲想伸手,奶奶只让他帮着把铁丝儿篾条儿的搭扣拧紧缠实。
奶奶把纸放水里泡。牛皮纸浸在排子缸,其他纸泡进大泥盆。奶奶端着水舀子,缸里添点水盆里添点水。奶奶用父亲找的一截木棒,一天几次在缸里捣在盆里磨。奶奶迈步如风摆,有时候进两步退一步。奶奶大个儿,小脚,旧社会缠足女人那种“标准”的小脚。
纸成稠粥,成粘泥。奶奶在平板上把纸泥摊饼,一张一揭,趁热贴在小筐小笸箩的筋骨上。里贴外贴,里外相合。奶奶用小木棍擀、用小皮球滚、用掌跟按、用指肚捏、用指甲压,筐薄笸箩厚。奶奶把成胎放到阴凉处,待其透干。一天两天三四天,奶奶用指甲弹它们,它们最初“噗噗”,后来“蹦儿蹦儿”,最后“嗡儿嗡儿”。奶奶把“嗡儿嗡儿”的捡出来,用量身剪裁的大白纸,贴个里外三新。大白纸是我去大队供销社给奶奶买的。奶奶嘱咐我:“大白纸别怕花钱,要白的,厚的!”
我从奶奶后脑勺的疙瘩鬏上看到了奶奶的快乐。我说:“奶,你再教给我一个歌呗?”奶奶停下手,转头问我:“二十四节气顺口溜都能背下来啦?”“立春阳气转,雨水沿河边,惊蛰乌鸦叫,春分地皮干……”奶奶话音未落,我就抢背起来,又快又响亮。奶奶笑盈盈看我,嘴里说:“唱个啥呢?”奶奶抬头,眼望着窗外,想了一会儿,小声细气地唱了:“春天流水浑啊,秋天流水清,还乡河两岸住着咱老百姓;漫天起浮云啊,遍地刮黑风,十冬腊月下大雪,来了那亡国兵;可恨那亡国兵啊,害国又害民,破坏和平打内战,屠杀中国人;一朵花儿开呀,解放军打过来,有两杆大红旗迎风而展开;一个是毛主席呀,一个是朱司令,后跟着英勇善战常胜的八路军……”后来我查资料,查不到歌词,查到还乡河发源于河北迁西新集以南泉庄村,不知道奶奶唱的还乡河是不是那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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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怎么弄到的颜料我不知道,一碟碟,赤橙黄绿青蓝紫。奶奶悬毫蘸色,去小筐小笸箩身上点描。奶奶点啊描,描啊点,小筐青草发芽,小笸箩绿叶红花,彩鸟、花蝶、“万字”锁边、“祥云”勾沿。
最后的工序:上油。奶奶的扁刷刷呀刷。父亲说:“妈,清油味大,我刷吧。”奶奶说:“不用,你别伸手!”父亲油家里的柜子、匣子、被格、炕沿,手艺很不错。
三个笸箩七个筐,奶奶把它们一拉溜儿摆在大炕上。我问:“奶,这么多都给谁呀?”奶奶说:“都有主。”奶奶手指着嘴说着:“你爸的,伊春你三叔的,县里你大姑的,西荒你老姑的,你大姐的,你二姐的,你们哥仨的。嗯,剩一个,剩一个就留咱家吧。”我说:“奶,我爸我大姐二姐我们哥仨不是一家人吗?”奶奶说:“你大姐二姐不得出门子啊?你们长大不娶媳妇立门户啊?”
六年后,我有了最小的弟弟,哥四个啦,奶奶的小花笸箩小花筐都有了主儿。
奶奶的小花笸箩小花筐做完,县里的大姑西荒的老姑相约回了娘家,住三天。走时,她俩各挎一个花筐。奶奶送她们到院里(奶奶几乎不出院门,她不愿意外人看到她的小脚)。大姑老姑走又不走,这个叫“妈”那个抹眼泪。父亲催她俩,并叫我领奶奶回屋。奶奶扶着我的肩头转身。屋里,炕上,还剩花筐花笸箩八姐妹。奶奶看了一会儿,问我:“你三叔今年过年能不能回来?”

(编辑:杨铭  责编:晁元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