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的清明
  来源:中国妇女报  作者:陈子林
2021-04-02 09:31:34

  清风朗日,明媚春光,天地一口锅,淡淡的哀思做小火,焖熟了我那如社饭一般的清明。   

  杜牧的《清明》是唐诗中的千古绝唱,它的好处,在于叫人总忘不了清明,让一般人都能感知到这节气的诗意,在于叫人面对清明不敢轻易动笔,甚至可以说,没有它,每个人简直都难以走出他的童年。但它似乎也很“坏”,“坏”就坏在叫人总把“清明”与“雨”连在一起,好似“杜牧”与“清明”的相连,仿佛无雨不清明——至少我曾是这样想的。

  清明不像端午、中秋、重阳、元宵节,只有一天,它跟春节类似,是有一段时间的。虽然节日只一天,就公历来说,不是每年的4月4日,就是4月5日,但我们那里,是有“前三后四”的说法,即节前三天和节后四天都可扫墓的,一般挂坟不挂正清(即节日那天)。这样一来,整个清明节,前前后后就有七八天。七八天里,必定会有下雨的日子,但不见得天天下雨吧?如果时间充裕,谁愿意冒雨扫墓呢?再说,清明还有踏青的习俗,谁又愿意冒雨去踏青呢?我所经历的清明,大都是在天气晴和的时候。

  背篓里放上香烛、纸钱、刀头肉、鞭炮、酒、水果和一大把五色挂纸,由一人背着,再带两把割茅草的镰刀,为坟加土的铲子,一行人就可出发了。才九点钟,东坡就有鞭炮在响。一会儿,西山上也响了起来,催着你加快脚步。风,如一双少女之手,轻轻地拍在身上,有一种薄荷的清香,凉飕飕的使你三万六千个毛孔同时张开。鸟儿似乎也知道你今天不宜唱歌,所以它来代替你唱,从桃树唱到竹林,从这山唱到那坡。金银花脚踏实地,勤勤恳恳地在为春姑娘赶织着花腰带,野玫瑰风风火火地赶来,为争花魁要打擂台,只有那惯于旅行的茅草花,在随风走天涯。远山雾气氤氲,太阳还没有完全出来,躲在云里,窥伺着人间这一年一度的盛景。

  到了墓地,环顾祖先和逝去亲人的墓丘,凝视墓碑片刻,嘴角微动,似有所语。然后,为坟头除草的除草,添土的添土,挂青的挂青。这时,你也许会想到庄子说的话: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

  墓中人,从死中得到了永久的安息。而活着的人,不免因坟向死而生。由生而死,这是自然规律,生命的法则,就像这浩荡的春风,我们深陷其中而无处逃匿,也无须逃匿。要紧的,活着就要好好地活,不但要见证众多生命的诞生和成长,更要记住无数生命的死去和消亡。记住他人,是人活在世上的义务和使命,无论对方是活着还是已死去。而希望被人记住,乃是人心中最恒久的执念。《挪威的森林》中的直子,一再向渡边所期望的只有一件事,即常来看她,永远记住她。她要借助渡边的记忆才能找到并实现自身的价值。富有意味的是,在小说结尾,走出精神病院返回现实生活的玲子,要求于渡边的,也是要他永远记住她。就亲人来说,我们要做到像孔子说的那样:生,事之以礼,死,葬之以礼,祭之以礼。对亲人的尽孝,贯穿于亲人的生前和死后,直到我们自己生命的终结,成为下一代人永久的记忆。

  山坳上又有鞭炮声传来,更增添了林边墓地的寂静。不远处高速公路上来往的车辆,运不来都市的喧嚣,同样,也载不走这里的寂静。似乎只有喜欢浪游的歌德前来,为你轻轻吟诵他刚写就的诗句:群峰一片/沉寂,树梢微风/敛迹。林中栖鸟/缄默,稍待你也/安息。没有一个人能永远活在世上,生命是在走向死亡的过程中变得充盈,放出光辉,并完成自己。

  太阳不再娇羞,冲出了云围,照在身上,暖洋洋的;照在水田上,明晃晃的;照在鲜嫩的叶片和花瓣上,明艳艳的。挂完一处,再换一处。几处坟地挂完,已到中午乃至下午了。走在回家的路上,一握清风在手,脱下的冬装、毛线衫或夹在腰间,或披在肩上。见路边有郁郁青青的野葱和青蒿,禁不住去扯,去挖。回到家把它们洗净,切好,合上腊肉,糯米,就可煮上一顿香喷喷的社饭。

  多半是这样,清风朗日,明媚春光,天地一口锅,淡淡的哀思做小火,焖熟了我那如社饭一般的清明。